我的父亲是农民(2013年12月20日 中国艺术报副刊)
张俊彪
据父亲说,我家先祖,
来自山西大槐树村。
远程迁徙,落户在——
陕西旬邑卧龙山下张家村。
到了清朝光绪年间,
遭遇了特大饥馑;
天灾过后,人得黑泻,
张姓家族仅活二人:
曾祖母携带三岁的祖父,
爬出亲人的尸堆,流浪四乡八镇;
辗转陕甘两省,阅尽人世风尘。
祖父成年后一人回归故乡,
收拾家园,立户顶门;
炊烟再起,香火重续,于是便有了父亲……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祖宗八辈的农民。
父亲长到十多岁,
红河两岸有了红军。
在一个鸡叫的黎明,
父亲担水来到红河之滨;
荒草滩头昏迷了一个汉子,
满身伤裂,遍体血淋……
父亲将他救回家中秘密养疗,
后来才知道伤员的真实身份:
红军游击队的指导员,
临走时发展父亲为红军秘密送信……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威武勇敢的农民。
从此,父亲是一名地下情报交通员,
传递红军信息,仍以种地为本。
有一天,他在红河北岸为牛割草,
突然山洪暴发,红河涛吼浪奔;
一个小战士在洪水中挣扎,
对岸敌兵追击,枪弹打得土飞石崩。
父亲用扁担和草绳,
救出了陕甘边特委小警卫的性命……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舍身救人的农民。
红河两岸游击割据,
昼走白军,夜迎红军。
白军将父亲当作游击队指导员,
押到红河南山上喝令新兵瞄准;
父亲站在一道悬崖边上,
在枪响前毅然纵身跳下崖根……
半天一夜,山风吹醒,
绳断索碎,活下一命……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九死一生的农民。
解放战争时局危急,
胡宗南大兵压向延安边境;
当初的指导员当上了团政委,
密令父亲将急信送往关中。
大雪封山,坚冰锁河,
不料被敌兵十里追踪;
父亲格斗中重伤一名敌军官,
关中特委接到了紧急转移密令……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胆大无惧的农民。
遭到通缉,父亲只得举家搬迁,
在甘肃正宁永和塬文章公村安家扎根。
三十年河西,四十年河东,
日月穿梭,岁漏无痕;
在生活的千斤重担下,
几多火热,几多水深……
饥饿,贫寒,病痛,
我过早逝去了年轻慈善的母亲;
泥里刨食,土中寻生,
一世熟稔了养儿育女的艰辛……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坚韧无畏的农民。
文化大革命有桩奇案,
红卫兵造反,九州大地风动雷震;
宁夏兵工厂的厂长是起义军官,当然挨了批斗,
他交待出曾经枪决游击队指导员的案情……
专案组历经数月,行程千里,
寻访到父亲,如同大海捞针;父亲拿出当年捆绑他的断绳,
却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往事何必再审……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心地善良的农民。
终于,父亲渐渐地老了,
犹如一袭影子,一盘树根;
更像一座大山,一条长河,
愈来愈清晰地融入我的魂灵,走进我的身心。
三十四十,他早已白了须发,
五十六十,黄土地嵌满他播撒种子的身影;
七十八十,他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年将九旬,春去秋来,他每日就痴坐地头,
笑看花开花落入梦,愣对谷穗糜穗出神……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
父亲送我去上学,
父亲送我去从军;
父亲期冀我当作家,
父亲远眺我工作走进省委大门。
冬日农闲,他第一次进了省城,
父子俩同挤在单身宿舍一张木床上谈心;
高兴时,他突发奇想,
欲试当年救过的老革命是否相认……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童心未泯的农民。
于是,他找到了当年的指导员,
如今国防大厂的当家人;
还好,在那个大官家里,
他过了一个春节,洗了一回风尘。
于是,他顺路又去三秦大地另一个城市,
沿街探访,逐门问寻;
总算找到了当年的小警卫,
尽兴,他在那个大官家里茶清酒醇……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不卑不亢的农民。
曾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夏,
陕甘边根据地一位主要创建人;
回顾革命,历史风云胸中翻,
抚今追昔,谈古论今讲教训。
畅谈旬邑的马栏镇和刘家堡,
竟能一口喊出父亲名谁姓甚……
讲故事——父亲因敌怀疑处境危险,
说事态——关押在新正县大牢候审;
十万火急,命令当地县委书记,
想方设法,弄得二斤黑土(鸦片)替父亲赎身。
语后三叹,接过采访笔记本仔细审阅,
沉吟片刻,画龙画凤地签下伟名永久确认……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隐世埋名的农民。
父亲一生心怀坦荡,耿直豪迈,
不虚言,不护短,心善性仁;
逢人检讨反省幼时不喜习学,
忏悔九十年无一日不痛感挠心。
于是,半生节衣缩食,省吃俭用,
于是,积攒零星碎钱,一分一文;
终于,村学从油灯窑洞变成电灯平房,
终于,学校由破旧危房再换新楼翠林……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崇尚文化教育的农民。
谁知,父亲永久地走了,
他走在今年立冬之日的清晨。
神州阴霾,大地冷雨,父亲去时——
如同落叶无声,灯灭无音。
我是一个可悲的游子,没见父亲最后一面,
却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国海滨。
一路雨雾迷茫,一路雪霰弥漫,
还有那一路的寂冷,一路的锥心;
我携妻带女,千里奔丧,
起五更,赶夜路,回乡祭葬父亲……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一去不返的农民。
风停了,雨歇了,故乡的鸡鸣了,
灰纱似的薄云中启明星时现时隐。
唢呐吹,鼓号鸣,一曲《祭灵》萦回原野,
云翻飞,风乍起,哭声阵阵,泪雨纷纷……
父亲的灵棺出村了,
逶迤在白衣孝袍之后的是绵绵长长的乡亲乡邻。
太阳升起在东面的地平线上,
陕甘交界的黄土地里就耸起了一座新坟。
天朦胧,地朦胧,日朦胧,鸟雀也朦胧,
古老斑旧的方斗里满盛着麦穗谷穗糜子穗;
就是这样的风俗,五谷良穗撒播在坟地里,
人未离去,种子已在初雪过后的泥土里沉浸……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放大缩小的农民。
清点父亲的遗物,
在一个历经半个世纪的桐木旧柜里,
珍藏着一个红色粗布小包:
一方褪色的红粗布,裹着两封旧信函,
盖着朱红名章,押了血色指印;
当年的指导员和小警卫亲笔写出证明材料,
要求当地政府为父亲落实红军身份。
然而,父亲将自己的历史尘封了数十年,
任凭函件网封尘蔽,纸旧色沉,
父亲一辈子没有领取共和国一分一文抚恤金……
我的父亲是农民,
一个恒久不朽的农民!
2013年11月7日立冬之夜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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