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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大学教授戴维•梅森:“占领华尔街”触及美国社会神经

作者:田晓玲   来源:红色文化网  


美国大学教授戴维•梅森:“占领华尔街”触及美国社会神经


田晓玲 

    

    “占领华尔街”运动始于9月17日,上千名示威者聚集在美国纽约,试图占领华尔街,他们通过互联网组织起来,意图反对美国政治中的权钱交易、两党政争以及社会不公。不过,最初的两个星期声势并不大,和美国其他小规模的游行示威并没有多大区别。
    不曾料想,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场运动迅速持续发酵,不仅席卷了美国100多个主要城市,美国以外国家的城市,包括布拉格、法兰克福、多伦多、墨尔本、东京和爱尔兰科克,也纷纷组织起了支持活动。
    英国《金融时报》非常犀利地描述了这一过程:“一个月前,人们还仅仅把他们看作一群心怀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做着年轻人通常做的事情。今天,只有傻瓜才会对一场反映出全世界各行各业普通民众愤怒和失望情绪的运动视而不见。”
    由加拿大非营利杂志《Adbusters》(广告克星)2011年7月发起倡议的这场运动,此后并未出现一种像样的领导力量,参与抗议的人群尽管声称:“我们共同的特点是占总人口99%的普罗大众,对于仅占总数1%的人的贪婪和腐败,我们再也无法忍受。”但其实,他们的背景各不相同,标语牌五花八门,诉求内容也多种多样。再加上寒冷天气即将到来,很多人开始怀疑它的持久力。不过另一方面,绝大多数美国人都对这场运动表示了好感和支持,这一点在近期各项民意调查中都有所反应。美国《时代》杂志调查显示,54%的受访者对抗议有好感,仅有23%表示反对。与此类似,只有27%的人对茶党运动有好感。
    2011年,从阿拉伯世界的突尼斯和埃及,到利比亚、叙利亚;再到欧洲雅典和伦敦的骚乱,社会动荡接连不断,“占领华尔街”运动无疑又给了2011年一条被称为“愤怒之年”的理由。“占领华尔街”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运动?它反映了美国社会怎样的政治社会生态?和这一整年的世界风云又有何关联?本报记者就此通过电子邮件采访了美国巴特勒大学政治学教授、《美国世纪的终结》一书作者戴维•梅森(David Mason)。他对此的解读或许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这种异常的政治氛围,以及激进的民粹主义运动在左右两翼都出现了,是对我们长时间深陷经济危机做出的可预测的反应。”
    它抓住了在美国社会中弥漫开来的对抗不平等、公司贪婪、无节制和腐败的情绪
    文汇报:“占领华尔街”无疑是目前全球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一个焦点事件。这场运动究竟怎么定性?是齐泽克所担心的嘉年华,还是媒体秀?或者是一场反对金融寡头独占财富、抗议社会不公的社会运动?
    梅森:“占领华尔街”的这场运动非常难以定义。在目前阶段,它是如此无组织、分散化,且没有聚焦在一个主题上。我认为,这是一个还处于初期的社会运动,它抓住了在美国社会中弥漫开来的对抗不平等、公司贪婪、无节制和腐败的情绪。像许多社会运动一样,它的规模一开始非常小,但发展迅速,从数量、参与者的多样性和地理范围上都是如此。运动从纽约开始,已经扩散到美国其他许多城市,甚至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但是,至少目前,把这些抗议者看作是一股主要政治力量是不对的。平时,纽约的示威者大概1000人左右。大多数时候,在我所在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华尔街的抗议活动甚至上不了报纸的头版。
    你提到上个星期加入抗议者队伍的斯洛文尼亚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齐泽克,其实在美国,除了非常少数的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他的出现也没有被大多数美国媒体提及。
    不过,我相信“占领华尔街”运动对美国而言仍旧非常重要,因为它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到不平等问题上,这一问题在美国关注度并不高,但是它却处于目前美国所面临的严重的经济、社会、政治问题的核心。自大萧条以来的70年里,美国目前的财富和收入不平等状况是最严重的,比其他工业化民主国家都更甚。
    文汇报:我们注意到,有不少人拿这场运动与1968年席卷全球的运动相比。但很明显,“占领华尔街”运动缺少明确的领导力量,缺少比较明确的政治诉求,缺少时间表,也缺少可参考的解决方案。所有这些会不会削弱它的现实力量?
    梅森:当前的运动和1968年的运动有相似之处,比如运动都主要开始于年轻人。我们还可以比较发生在埃及解放广场的抗议活动,1950和1960年代发生在美国南部的民权运动,以及1989年发生在东欧的“天鹅绒革命”。
    缺乏领导力量,缺乏运动的聚焦点和一些具体要求等,的确会削弱其潜在的影响和力量。也许这将导致它的崩溃。但上面提到的很多类似的社会运动,也基本上是缺乏领导的,起码一开始是这样。其中一些运动的要求,包括1960年代的学生运动,解放广场的示威活动,都是非常散乱和笼统的。但是所有这些早期运动,就像现在一样,触碰到了更广泛社会的神经,并最终带给整个社会显著的甚至革命性的变化。
    文汇报:参与“占领”运动的多是年轻人。一直以来,美国年轻人总被赋予“一代”的定义,一战后被称为“迷失一代”,二战后被喻为“垮掉一代”,如今,又会否因“占领”运动被冠以“觉醒一代”?
    梅森:虽然“占领华尔街”运动开始主要是年轻人参与,但它现在已经普及和成长,变得更多样化。提出的问题几乎影响到每个人,口号也日渐具有普遍性:“我们是99%。”我不认为这像1968年那样主要是一代人的革命。美国最富有的1%人口的收入大概占全国的20%,并掌握了全国财富的1/3,这一数字超过了底层90%人口所拥有的财富。
    文汇报:和此前其他运动不一样,新媒体如Facebook、Twitter等在这场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它们恰是以华尔街金融创新为原动力发展起来的,这是否是极大的讽刺?
    梅森:作为现代社会所具有的功能,我不认为这是讽刺。的确,现在社会运动和革命加快了,但这和现代生活的其他东西是一样的。社会媒体与电子通信使突尼斯和开罗的运动更便利,那么,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美国和其他地方。
    文汇报:冬日将至,对于这场“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结局,您怎么看?最好的情况会是什么?最坏的情况又可能是什么呢?
    梅森:恶劣的天气可能会阻止运动,至少会阻止最明显的示威活动,即对纽约自由广场的占领活动。但是我们已经亲眼目睹运动扩展到了其他许多城市和国家,所以在我看来,这一运动已经取得了推进力,而且我怀疑它不会很快消失。当然,它要发展成一场真正的社会运动,还需要一些组织结构。这将是对它持久力的一个早期考验。在前一个周末,已经可以看到一些迹象,证明这种潜力的存在。报道显示,华尔街占领者已经募集到了30万美元。
    美国的繁荣表象掩盖了这个国家以至于全球范围内贫富差距的扩大化
    文汇报:抗议华尔街的贪婪,是这场运动的最直接诉求之一。但是,难道不正是华尔街的金融创新,给美国在近20年的全球科技金融竞争中取得了领先地位吗?
    梅森:在我看来,“金融创新”对近年美国经济增长的贡献几乎为零。事实恰恰相反。美国战后令人惊叹的经济、全球实力和影响力的增长,是建立在下列因素的基础之上,如爆炸式增长的制造业、技术创新、快速提高的生活水平和消费、快速发展的生产力、全球贸易扩张等。银行和金融机构在其中充当了重要的工具,它们的安全与稳定而不是任何金融创新,对其他因素的发展极其重要。
    过去20年金融服务业的快速增长是我们当前经济危机以及美国国内经济和国际影响力下降的主要原因。20年来,制造业占美国经济的比重逐步萎缩,金融服务业的比重稳步增加。但金融服务在本质上对经济的贡献几乎没有。金融家们主要做的是让资本流动,他们靠的是债务的不断累积。银行和贷款公司鼓励美国消费者贷款,哪怕这么做并不明智,但是那些机构可以在交易中牟利。
    到2008年,突然变得很明显,经济中的这个大部门成了一个空壳。但是它太大,一些金融机构像AIG、花旗银行、美国银行等都大到不能倒,使政府不得不出手救助,否则会带来整个经济的崩溃。
    然而现在,很多机构又开始兴旺了,它们的首席执行官又在接受价值数千万美元的补偿金。与此同时,失业率却高达9%,美国普通工人的实际收入,经通货膨胀调整后,并不比他们20年前的收入多。这是华尔街占领者一个主要的不满。的确,这惹恼了大多数美国人。
    文汇报:在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后,改革美国金融业的呼声就一度十分高涨,奥巴马也是打着金融管制牌上台的,但他就任后为何一直难以推出其管制金融业的措施?
    梅森:2010年夏天,奥巴马总统力促国会通过一项改革金融监管制度的重大法案“多德-弗兰克华尔街改革和消费者保护法案”。法案包括建立消费者金融保护局,消除银行和信用卡公司许多不好的做法,避免让消费者继续负债累累。多德-弗兰克法案获得了民主党控制的国会两院通过。但最近的国会选举让共和党获得众议院控制权,自此之后,任何朝这个方向迈进的新措施都被共和党人否决,他们反对几乎任何加强政府作用的提议。
    文汇报:金融体系已成为现代社会的坚实构架。许多经济学家认为“占领华尔街”运动不可能动摇这一基本构架。是不是正因此,导致全球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面对现实世界提不出行之有效的替代方案?
    梅森:正如我前面说的,我不同意现代经济的核心就是金融体系。银行和金融机构是发展现代经济的一个基本工具,但它的主要作用是提供稳定和安全,让经济交易和贸易能够顺利运作。
    问题是,金融服务业现在扮演独立角色,通过金钱流动生产财富,时常使用复杂、愚笨的投资工具如对冲基金和信用违约互换。许多金融机构非常沉迷于这个赚钱游戏,它们忘记了自己的主要价值是提供稳定和安全给顾客、投资人、生产者和政府。
    文汇报:针对这场运动,有人认为,追求效益和利润的自由主义已经主宰世界大半个世纪了,历史的时针也该摆向追求公平正义一边了。您同意这样的观点吗?这场运动真的能为全球带来新的社会想象吗?
    梅森:的确,新自由主义主导世界已经长达半个多世纪,因为在这一时期,美国一直是全球的主导力量,美国证明、展示和推动了这个发展模型。不可否认,美国的模式在很多地方取得了成功。二战后的50年,全球财富和福利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增长,其中很大部分是由惊人增长的美国经济、消费和美国繁荣所推动的。
    但在经济增长背后,也有阴暗面,而且从1970年代开始,它变得日益明显。美国的繁荣表象掩盖了这个国家以至于全球范围内贫富差距的扩大化。过度消费导致巨额债务增长,包括政府和家庭债务。在对利润和消费品的追逐中,我们越来越忽视社会产品,如教育、医疗、基础设施和环境。所有这些现在都处于严重的困境中。
    就某种意义而言,现在是时候恢复平衡了。我们应当更重视公平、正义和平等。这些一直是美国理想和美国梦的核心,但近几年却退居次席。我相信,这也是推动华尔街占领运动最主要的诉求之一。
    政治的极端化、政治家不情愿妥协,也伤害了这个国家
    文汇报:对于这场运动,美国两党态度迥异。民主党人近期都对“占领华尔街”的动机表示理解或同情。而共和党则截然相反,称示威是“把矛头对错了目标”。如此迥异的态度会否导致这场运动被不同政治力量以不同方式加以利用?
    梅森:确实,“占领华尔街”运动一直为民主党政治家和学者接受,并遭到大多数共和党人拒绝甚至取笑。然而,我相信,“占领华尔街”运动有潜力吸引不同政治战线的支持者。我有两点理由。
    首先,舆论调查表明,绝大多数美国人对华尔街抗议抱有好感。《时代》杂志调查显示,54%的受访者对抗议有好感,仅有23%表示反对。相比之下,只有27%的人对茶党运动有好感。另一项由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和《华尔街日报》开展的调查,显示37%的受访者“倾向于支持”华尔街运动,18%的人“倾向于反对”。“占领华尔街”运动已经触及美国社会的神经,因此它有可能变成更大的运动。
    其次,“占领华尔街”和茶党运动有大量共通和重叠的地方。虽然它们植根于人口中的不同类群,有不同的议程,但是两个运动都属于民粹主义,反对现有权力机构;都是反抗集中化和权力滥用,反对对普通美国人的认知忽视。虽然,很多茶党人士对在华尔街抗议的“嬉皮士”心存怀疑甚至抱有敌意,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仍旧会同意华尔街运动参与者们的诉求,包括反对政府支持富人的政策、政府的银行救助计划以及金钱对政治体系的影响。
    文汇报:当人们像“进步时代”一样将期待的目光转向政府,却发现政府已为根深蒂固的政客金融寡头利益共同体绑架,被日益极化的两党政治所摧残,就连奥巴马总统也发出“宁愿国家输,不愿对手赢”的哀叹。就此而言,“占领华尔街”运动是否成了“制度困境”下“民主的无奈”?
    梅森:的确,金钱在美国的政治体系中发挥着巨大且有害的作用。游说者和金钱利益在选举和决策中扮演了不相称的角色,损害了普通公民的利益。这是华尔街占领者的主要抱怨,也是右翼民粹主义者比如茶党,所关心的话题。
    政治的极端化、政治家极不情愿妥协,也伤害了这个国家,抑制想要去解决更重要问题的努力。这种异常的政治氛围,以及激进的民粹主义运动在左右两翼都出现了,是对我们长时间深陷经济危机做出的可预测的反应。人们的工作、家庭、生活、经济保障等都面临危险,这会导致恐惧和焦虑。正常的政治,或是政治妥协,都很难在这样的氛围中出现。
    文汇报:您在《美国世纪的终结》一书中也曾说过,“美国例外论”使美国坚信贫穷与富有更大程度上同个人的缺点或成就相关,而与制度无关。这场运动,能否把人们思考的触角,引到制度这个层面?
    梅森:几年前,我领导了一个更大的国际舆论调查,结果表明,美国人比其他任何国家的人都更相信个人的富有或贫穷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自己的才干或工作,而不是出于经济或社会制度。美国人倾向于认为,如果一个人很努力工作,就会成功,任何人都可以变得富有和成功,即使是背景很差的人。
    但事实上,和前一代人相比,目前美国的社会和经济流动少了很多。贫困和不平等在过去几十年的增长是原因,也是结果。在贫困街区(尤其是在城市)的孩子经常去条件不好的学校,因此更容易接触毒品和暴力。这阻碍了他们接受良好教育,而教育是在工作中获得成功的必要因素。
    我认为“占领华尔街”运动目前为止最重要的成就,是将人们的关注点聚焦到美国出现的经济和社会不平等问题,使人们意识到问题的存在。面对这个问题,人们会开始更系统地了解不平等问题。主流新闻报刊如《时代》杂志和《纽约时报》,也越来越多地涉及贫富不均的话题,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回应。
    文汇报:您的《美国世纪的终结》一书表达了对美国未来的极度悲观。但我们也看到,美国的科技、军事、金融依然在全球处于领先地位,比如,每年的全球大学排行榜表明,作为综合国力竞争优势的标志之一,美国的大学依然在全球名列前茅。情况是否并没有那么悲观?
    梅森:我在书中提出,几乎在每一个层面,包括社会、经济、政治及国际上,美国都已经失去了它的领先或主导地位。我列举了一些数据证明了这种下滑。我认为,债务的爆炸性增长对美国而言是个大麻烦,国家注定会经历一个持续的和深层次的经济衰退。它将不再像二战后的50年那样,依然能够拥有占据主导地位的经济、军事和全球力量。
    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作为一个富有和强大的国家正在消失。即使回到我们在1970年代的生活水准,美国仍然是这个地球上最繁荣的国家之一。美国模式让这个国家度过了很多危机。
    在我看来,这对美国意味着,它必须调整以适应一个不同的全球环境,在这个环境下,需要的是合作而不是主导,同时,美国还应当适应一个增长速度降低、开支减少、期望降低的时代。这种心理调节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也因此更加难以实现。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应对还不是那么好。
    文汇报:您应该是美国知识分子中的左翼了吧?像您这样的知识分子,在美国主流社会中是多数还是少数?
    梅森:我写和说的事情,特别是认为美国在许多领域不再是主导了,这样的观点可能会吓到许多人。美国人通常乐观、骄傲、欢快。他们不喜欢听,而且经常拒绝听不那么积极的消息。但我认为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认识到,美国正处于严重的麻烦中,这种看法也慢慢传递给了一般的公众。“占领华尔街”就是其中的表现形式。
    (《环球视野globalview.cn》第416期,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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