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原洪大使：特金会无果而终及其影响

丁原洪

目前“朝核问题”的内涵已发生根本性变化。即使特朗普临时变卦，不签宣言返国，只是出于国内政治因素“暂缓”推进“共识”，而非推翻它。而且，实现和平愿景正取代“无核化”成为半岛的“主题”。今后美朝双方将“维持现状”，两位元首继续通过秘密渠道保持沟通，待时机成熟时再共同推进达成的“共识”。美朝领导人会晤开启的、谋求半岛和平愿景的势头，已不可逆。

继去年6月12日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新加坡举行历史性会晤后，今年2月27-28日两位领导人在越南河内市再度会晤。在举世关注、各方期待下，朝美双方并未按原计划进一步落实双方新加坡达成的共识，签署《河内宣言》，而是以特朗普总统决定不签宣言但保持美朝对话的情况下宣告结束会晤。此事大出世人预料，各方揣测议论纷纭。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笔者有以下几点看法：

一、美国国内政局促成的结果

尽管特朗普就任总统后，民主党、主流媒体、政府内部的少数精英联手，从来没有停止利用各种机会诋毁、抹黑特朗普，为其施政制造困难，甚至妄图推翻其合法地位，但特朗普不为所动，施展全身解数以自保并为争取2020年大选连任做准备。美国去年11月中期选举使特朗普取得“近乎完胜”，他当即宣布与副总统彭斯参加竞选，争取连任。在这之后，他在内政外交方面的各种举措，诸如以保护美国国家安全名义坚持在美墨边境修建“隔离墙”；扬言不惜动用总统否决权，坚持宣布国家紧急状态；不顾包括国防部长在内的国内外的反对，调整美军在中东地区的部署，以达到从叙利亚、阿富汗等地撤回部分一线作战部队的目的；无视盟国的劝阻，宣布退出势将危及欧洲乃至全球战略稳定的《中导条约》；以维护美国利益为名，坚持对盟国在内的各方开展贸易战，攫取一己私利等，无一不是从如何有利竞选连任为出发点。他意在以履行对选民的诺言、敢为先人所不敢为的“强硬”姿态，作为获取支持的资本。

正是这一形势促使特朗普从原本拟同意朝方提出的销毁宁边核设施以及能危及美国本土的远程导弹，换取美方采取一定的保证朝安全和改善美朝双边关系的方案，改为暂不签订宣言但为日后转圜留有余地办法，显示“强硬”，增加争取连任的筹码。民主、共和两党一致点赞特朗普不签协议返国，恰恰说明特朗普在河内临时改变主意取得了成效，使反特的各种势力无法利用朝核问题增加对特朗普的攻击。3月2日特朗普在共和党保守派的一个集会上，信心满满地宣称，他将在2020年大选中获得大胜连任。这绝非偶然。

二、“朝核问题”的内涵已发生根本性变化

“朝核问题”是上个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的产物，或者说遗留物。面对美国一直处心积虑地企图颠覆朝鲜政权，朝方顶住外界的轮番制裁、军事威胁等各种压力，力求“拥核”以“自保”。2017年11月朝方试验成功能搭载核弹头的远程导弹，使朝鲜成为连美方也无法否认的“有核国家”，美企图迫使朝鲜单方面“弃核”已无可能。朝方认为它一直致力的与美“平等对话”解决朝核问题的条件基本成熟。遂后，朝方通过秘密渠道与美方沟通，以停止核试验、销毁远程导弹为出价，促使美方调整对朝政策，改善十分紧绷的双边关系。特朗普在朝方已经事实上“拥核”，美方策动的“极度”施压无效，又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军事打击朝鲜的情况下，不顾包括副总统在内众多内阁成员的质疑、反对，接过朝方伸出的“和平触角”，举行美朝首脑会晤，并在新加坡发表的《联合声明》中认同朝方承诺“朝鲜半岛的完全无核化”。这同美方过去一直坚持的朝鲜必须实现“彻底、可核查、不可逆的无核化”根本不同。

根据朝方的要求，半岛的“完全无核化”必须有美国、韩国参与。主要有公开在韩美军核武器，撤销在韩所有核武器和核武器基地，确保不再将核打击手段设在朝鲜半岛和周边地区，承诺任何时候都不对朝鲜使用核武器，宣布撤离在韩拥有核武器使用权的美军等。这些当然是美方无法接受的，但在朝鲜拥核成为事实后，只能无奈地同意分阶段实现无核化，亦即接受先拆除宁边核设施及发射远程弹道导弹设施，其他问题以后再说。去年5月16日蓬佩奥对记者发表谈话说：美国的关注点在于“阻止朝鲜未来用核武器攻击洛杉矶或丹佛”，“这是我们的目标，这是总统追求的最终状态”，“这个大大降低的目标只需消除洲际弹道导弹就行”。美朝在新加坡签署的《联合声明》以及拟议中的《河内宣言》，都旨在落实双方达成的这一“交易”。即使特朗普临时变卦，不签宣言返国，只是出于国内政治因素“暂缓”推进“共识”，而非推翻它。

其实，“朝核问题”本不涉及美国核心利益，美国并非真想解决这一问题。不仅因为朝鲜即使再发展核武，对美国这个世界上拥有最强核实力的国家来说也构不成实际威胁，朝鲜胆敢动用核武等同“找死”；反而美国可以利用朝核问题达到多重政治目的，即对朝鲜施加美国单方面难以施加的压力，强化对韩国、日本盟友的控制，牵制中、俄与朝鲜发展关系。真要实现半岛“完全无核化”，不啻是剥夺美维系在半岛乃至整个东北亚地区主导权的“借口”。这怎么可能呢？！美国又有何必要去推动对它自身并不有利的“半岛完全无核化”呢？！实际上，“朝核问题”的内涵变了，美国的对策也在起变化。

三、实现和平愿景正取代“无核化”成为半岛的“主题”

尽管美朝双方领导人在河内未签宣言而结束，但这并未动摇朝鲜调整政策，全力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决心。因为，实践表明，这一举措改变了其国际形象，改善了其国际环境。这次特朗普临时变卦，为朝方始料未及，但它仍以理性方式处理，在国际上赢得同情，认定输理的一方是美方。尽管美方未解除对朝的制裁，继续做为施压的手段，但在现实面前，除日本力促美方不能让步外，美方实际上已渐丧失进一步推进“极限施压”的理据与动力。

据称，特朗普本想按原计划签署《河内宣言》，但由于蓬佩奥劝说其以暂不签宣言为佳，特决定临时变卦。此消息真假，难以判定。不过，从一些迹象看，蓬佩奥的干预起了一定作用恐非毫无根据。先是特朗普与金正恩告别时，特意询问朝方会否改变销毁宁边核设施及远程弹道导弹发射装置时，金明确告以“不会改变”并且同意二人保持沟通，特才告辞。蓬佩奥获悉朝外相凌晨召开记者会说明真相，特别是朝鲜外相借答问之机强硬表示难以理解美方为何放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本人担心金正恩委员长恐正丧失与美国领导人会晤的意愿后，主动改口不再坚持美方原先说法，并声称“美方急切地希望恢复美朝对话”。这似乎流露出蓬佩奥担心他的不慎之举促使特朗普临时变卦会影响特、金二人密切交往，两次会晤，共同营造半岛和平的大局，殃及特朗普力图赢得阻止战争、缔造和平美誉的终极目标。韩国总统文在寅、日本首相安倍先后公开推荐特朗普应获诺贝尔和平奖，以及日前特朗普公开抱怨说，他比毫无建树的奥巴马更应获得和平奖。可见此事在特心中占据的位置。

特、金河内会晤后，朝方在确信特朗普能排除干扰继续推进二人单独会晤时达成的“共识”前，不会主动恢复美朝对话。特朗普正集中精力争取连任，短时间内也不便提出美朝首脑再次会晤；但不排除在适当时机，为提振选情，特朗普再次会晤金正恩。美朝双方将“维持现状”，两位元首继续通过秘密渠道保持沟通，公开地互不为难对方，尽力维持二人私人情谊，待时机成熟时再共同推进达成的“共识”。

由美朝领导人会晤开启的、谋求半岛和平愿景的势头，已不可逆。首先，美方尤其是特朗普总统本人从其“美国利益优先”立场考虑，不会再为一时无法实现的半岛“完全无核化”花费人力、物力、财力。河内会晤刚结束，美韩宣布取消“秃鹫”等两大军演，特朗普解释说这样既省钱又缓和与朝鲜紧张关系。其次，多年来由于囿于“无核化”这一人为设定的“死结”，半岛以及周边地区民众对和平的渴望已缺失太久了，有违民意，尤其是被分割的南北朝鲜的老百姓。韩国总统文在寅对河内会晤结果表示失望，但决心继续致力于改善南北关系，构筑半岛和平。再有，国际舆论以及包括联合国秘书长本人在内的有关各国都对美朝对话，改善关系予以肯定和支持，绝少有人提及应先解决所谓“朝核问题”。当然像日本首相安倍这样继续抓住所谓“朝核问题”不放，力阻美国妥协者则是罕见的。

实现和平愿景正逐渐取代“无核化”，成为半岛以及周边地区国家和民众关切的“主题”。这是人心所向，这一趋势是不可阻挡的。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高级研究员、前驻欧盟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