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核问题是中东主要矛盾,即便是当前风起云涌的“阿拉伯动荡潮”也未能替代伊核问题的重要位置。而利比亚战争刚结束,伊核危机就再度凸显。长远看,伊朗核危机将开始进入新的“危险期”。
一、伊朗核危机事关中东权力转移
伊朗是中东当之无愧的地区大国。对西方国家来说,得中东者得天下,而得伊朗者得中东。因此,伊核问题存在就不是简单的技术性问题(即所谓“核扩散”问题),而是个典型的政治问题,简单地说,就是美国与伊朗关系问题。再进一步看,伊核问题实际是伊朗借核谋求地区崛起、改变中东既存权力秩序,并由此引发与美国、以色列等既存霸权国的颠覆与反颠覆矛盾。该问题事关中东权力转移,因而构成了中东政治议题中的最主要矛盾。
一般来说,面对权力转移,主要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现存大国接受新兴大国崛起,承认后者对地区的影响力和势力范围(就像二战后英国对美国“禅让”领导权那样),和平实现权力转移;另一种是既存霸权国拒绝接受新崛起国家,采取暴力方式强行将其镇压(当年英国对法国、德国、俄国都是这种态度)。而在多数情况下,显然是后一种情况居多。即使当年英国“让位”给美国,也是因为二战极大削弱了英国,而非美国“和平”赶超了英国。
而在中东地区,防止地区性大国(不管是亲西方还是反西方)在该地区崛起,一直是多年来美国中东战略的既定目标。20世纪50-60年,中东曾出现过一轮最有希望成功的权力转移浪潮,即以纳赛尔为代表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该力量在1956年苏伊士运河战争后达到高潮。但后来,这支自主性力量最终因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败北而逐渐走上下坡路。而那次战争的发动者以色列,背后就有美国大力支持。
而当前的国际和地区形势比过去更加严峻。从国际体系角度看,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阵营解体使国际力量对比严重失衡,维系50多年的雅尔塔体系趋于瓦解。西方势力一枝独大,并在政治、军事上联合趋势强化,国际体系日趋进入西方联手对付非西方国家的“后雅尔塔体系”。在缺乏有效权力制衡背景下,西方国家的对外行为更具侵略性和攻击性。冷战结束短短20年时间,西方已联手发动了5场较大的地区战争(海湾、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并显示出较高的战略默契度。美国在中东的主导作用更加明显。与此同时,这次谋求地区崛起的伊朗,比当年的埃及更令美国不能忍受,即这次伊朗崛起是“石油武器+核能力+海湾称霸”,由此触动了美国的多片逆鳞。一向鼓吹通过“软力量”来解决问题的著名学者约瑟夫·奈就曾明确表示:“如果美国在海湾地区的利益受到威胁,那么在使用武力这一问题上,美国不应犹豫不决。”因而,美国与伊朗矛盾是一种无法调和的结构性矛盾,美国和以色列不可能容忍伊朗携核“和平崛起”。双方围绕伊朗核问题进行的对抗和较量是个螺旋式上升的过程。
二、倒U形的走势
伊朗核问题是中东政治中的主要矛盾。但西方在解决伊朗问题上明显走了很大弯路:盘点西方近些年在大中东发动的数场战争(如2003年美国主导的伊拉克战争,以及这次英法主导的利比亚战争)不难发现,西方在解决中东难题时遵循的是“先易后难”的原则,先解决次要矛盾,而将主要矛盾(也就是伊朗问题)留到最后。而这种解决问题的次序颠倒,最终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加速了伊朗地区崛起的步伐:客观上,美国在伊朗周边发动的两场反恐战争,客观上帮助伊朗清除了塔利班和萨达姆这两大夙敌,并使上述两国一定程度成为伊朗的后院和战略资产。而现在美国准备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军,更为伊朗填补“权力空白”提供了契机。主观上看,当初西方武力推翻萨达姆和卡扎菲,都是在对方主动解除武装,尤其是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研发之后进行的,这实际是西方在主动 “提醒”伊朗:西方国家靠不住,只有研发自己的“撒手锏”,才能真正保证国家安全。因此不难理解,为何这些年来,伊朗在核问题上始终寸步不退,反而沿着铀转化、浓缩铀(先是3-4%浓缩铀,现在发展到提炼20%浓缩铀)、扩建核设施等路径始终向前迈进。同时,伊朗军事自主研发能力大幅提高,目前伊朗已开始发射卫星、研发不同型号导弹、研制新型战机、加强海军建设,地区崛起态势更趋明显。很显然,对西方来说,延后解决伊朗问题的最终结果,就是使伊朗变得越来越对付,对抗成本越来越大(这有点像当年明朝建文帝削藩,先削实力较弱的周王,结果打草惊蛇,逼反了实力最强的燕王朱棣,反将建文帝推翻)。
美国和伊朗都很清楚,武力摊牌将是双方“不能承受之重”,因此双方都十分谨慎。从西方角度看,其为阻遏伊朗地区崛起,美国等西方国家几乎使用了除战争之外的所有手段,包括武力威胁、经济制裁、外交孤立、支持伊朗反对派,乃至绑架杀害伊朗核专家等各种手段,但顾及伊朗报复能力(尤其是封锁霍尔木兹海峡),至今不肯轻易动武。而从伊朗方面看,其深知由和平利用核能过度到研发核武,将意味着伊核性质发生质变,并将在西方乃至国际社会引发激烈反应,因此至今咬定和平利用核能权利,并至今未让西方抓到研发核武的明显证据。
问题在于,目前这种“不战不和”状况不可能始终持续。很显然,时间流逝对伊朗有利(伊朗核研发和军事实力将随着时间推移而日趋增长),而对美国和以色列不利(美国在中东正处于战略衰退期,以色列在“中东波”后处境日趋孤立)。一般来说,“处于衰落的国家想早点战争,而在崛起的国家则在权力转移前想避免战争。”伊朗现在正处于“爬坡期”,距离实现崛起(也就是具备抗打击能力和报复能力)仍有时日,因此这一时期是伊朗最易遭受外力打压的“危险期”(即所谓 “脆弱性窗口”);而对美国来说,这个时期就是打压伊朗的“机会窗口”,一旦度过这个危险期(也就是伊朗完成崛起),由于战争成本明显超过收益,双方爆发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反而会减小。换言之,伊核危机的发展走势是个倒U形结构。
而权力转移的交替期往往也是发生战争的高发期。从历史角度看,既存霸权国为防止对手崛起而发动的“预防性战争”十分普遍:二千多年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源于斯巴达对“雅典权力的日趋增强以及由此在斯巴达所引发的担心”;1866年德国对奥地利战争,是抓住奥地利军事改革未完成的时机;1914年日俄战争就是日本眼见俄国在远东军事力量日期强大;1956年以色列进攻埃及,部分是防止埃及与捷克完成大宗武器交易后军力变得强大;1967年以色列再次进攻埃及,部分原因是抢在边境地区阿拉伯军队积聚前行动。如此等等。由此历史逻辑推演,当前的伊朗核危机不太可能和平度过。
三、伊朗核危机进入“危险期”
美国和以色列绝不容忍伊朗携核崛起,由此决定了双方迟早要武力摊牌。因此,伊核问题(也许还会衍生出别的问题)的悬念不是双方最终会不会打,而是这种冲突会在什么时候爆发。目前,美国主要对伊采取经济制裁措施。但美国也深知,对伊制裁阻挡不了伊朗核研发步伐,事实上,美国也不指望通过经济制裁解决伊核问题,而是借其削弱伊朗实力,同时借制裁伊朗尽可能将国际社会拉到自己一边,乃至为未来可能的军事打击铺路。换言之,西方一直在等待或寻找成熟的打击时机。
那么,什么情况才算“在正确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情”呢?笔者认为,西方对伊朗动武的时刻选择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客观原因造成的时机,比如说伊朗即将迈过“核门槛”,迫使西方不得不动武。但从目前情况看,伊朗在众目睽睽和全面围堵、破坏之下,这种可能性短期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是主观原因造成的时机,即西方认为动武时机已经成熟。而当前,中东剧变、欧美经济危机、利比亚战争等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使西方自感对伊朗动武的时机正在成熟,由此使伊朗核危机开始进入 “危险期”。
首先,欧美经济危机深化使其通过战争转移危机的可能性增大。西方奉行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是一种兼具创造性和破坏性的生产方式。私有制和资本家的逐利本能,使得资本主义基本规律(即生产无限扩大和需要相对缩小,由此造成产品相对过剩的经济危机)和资本主义绝对规律(即资本家财富积累与劳动阶级贫困积累的两极分化)不断发挥作用,并使西方世界周期性出现经济危机乃至政治危机。冷战后,美欧由于搞垮了苏联,瓜分了苏联的巨额国家财富(并非信息技术经济作用),而保持了长达10年的经济繁荣。时至今日,美国“冷战红利”已消耗殆尽,阿富汗和伊拉克两场战争更是极大消耗美国国力,最终引发2007年次贷危机,并日渐蔓延为一场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同时,2011年9月份开始的“占领华尔街”等民众抗议活动,折射出西方国家内部贫富分化不断加剧情况下,西方内部99%穷人已开始反抗1%富人的阶级矛盾日趋激化。
以往历史证明,全球性经济危机往往蕴育着巨大的社会政治动荡乃至战争风险。尤其在西方依靠自身无法解决危机的情况下,以邻为壑、对外转嫁危机便成为西方处理危机、保持霸权地位长盛不衰的常态性手段。尤其是战争手段更是在短期内迅速实现财富转移的最直接方式。当年在1929-1933年全球大萧条后,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国就不约而同出现法西斯势力上台,并最终导致对外武力扩张。冷战时期,由于苏东社会主义阵营的制衡,西方这种因资本扩张而引发战争的势头被明显遏制。但冷战结束,使这种趋势日趋卷土重来。事实上,2003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前,美国正面临多年来未遇的经济衰退。因此小布什政府一直设法将伊拉克与基地组织联系在一起,以寻找借口发动战争。而当前,欧美陷入的经济危机远比2001年时更为严重,有学者甚至将这次危机与上世纪30年的大萧条时代相比。当前西方经济体在采取各种刺激措施后,整体经济仍低迷不振,使得再次出现这种武力对外扩张的可能性日趋增大。有学者指出,“美国是一个极度宣扬多元文化的移民社会,……如果不能对多元主义和个人主义等社会力量进行有效控制的话,将会导致民主长期不稳定和出现问题。”而当前“占领华尔街” 运动不断蔓延,已经折射出美国内乱迹象。在西方经济上陷入困顿、唯有军力依然强大的背景下,通过发动对动战争来缓解经济困境,便变得极具诱惑性。
其次,中东动荡为西方将干预重点放在中东提供难得契机。一般来说,西方对外转嫁危机在选择打击方向方面,一般有两个标准:一是安全防卫较为薄弱的地区,军事打击阻力和成本不至于太大;二是回报丰厚,资源或潜在资源丰富,可能由此带来经济乃至战略上的巨大好处。照此衡量,中东显然是当前最适合的军事打击对象:一方面,该地区有石油资源,军事冒险可以带来巨大经济回报;二是中东局势动荡不定,地区国家自顾不暇,对外抵抗能力降至最薄弱时刻。同时,中东变革与反变革两种势力较量陷入僵局,而保守势力主动欢迎西方介入(如阿盟此前积极支持在利比亚设立禁飞区,以及近期主动停止叙利亚阿盟成员国资格),这使西方武力干预中东、转嫁危机提供难得契机。持续7个多月的利比亚战争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第三,刚刚结束的利比亚战争催化伊朗核危机。一方面刺激了西方继续武力干预中东事务的胃口和信心,因此战争刚刚结束,西方炒作打击叙利亚和伊朗的声音便日趋高涨,其炒作“暗杀门”和“核武化报告”,这种氛围与2003年西方对伊拉克动武之前甚为相似。另一方面,这场战争凸显国际政治的“丛林”本色,使类似伊朗这种与西方关系不睦的国家加强研发自己的撒手锏,武力捍卫自身尊严。
历史表明,强国发动战争,更多是受“窗口机会”诱惑,而不完全是按照既定战略进行。(当年希特勒发动战争的顺序和对象,有存在明显的机会主义成分)。当前西方和中东局势均急剧变化,并使西方向中东转嫁危机可能性增大,伊核危机由此迎来新的“危险期”。
结论:
中东剧变和欧美经济危机深化,是2011年国际形势中两大乱象。这两大乱局分别发生在南方和北方国家,看似互不相干,实则具有共通性,即都是自由主义肆意泛滥所致。或更具体地说,是“西方城门失火,殃及阿拉伯池鱼”。原因很简单,冷战后大行其道的所谓“经济全球化”,实际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由此带来的一大负面效果,就是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固有的缺陷,如同不断扩散的同心圆,在全球范围内体现出现。尤其在经济抵抗力较弱的阿拉伯国家,它表现为双重性困境:既有国家整体日趋贫困化问题,也有国家内部贫富分化不断加大的问题。这些国家经济如同泰坦尼克号上住在三等舱的旅客(主要是阿拉伯非产油国的中下层民众),一旦出现船体下沉,总是最先被海水淹没。近两年来,美国金融危机不断化,而美国为缓解危机推行量化宽松政策,造成国际大宗物资价格大幅度波动,由此使经济最为脆弱、食品进口依赖进口的阿拉伯非产油国率先受到冲击。突尼斯、埃及、也门等国的政局动荡,实际就是这些国家中下层民众已经不能照旧生活下去,而不得不自发进行反抗。换句话说,西亚北非的政局动荡实际兼具了穷人反抗富人的阶级斗争,以及民众争取民族复兴、反对边缘化处境的民族革命的双重含义。然而,西方不断将转嫁危机重点置于中东,频频干预中东内政,使“中东波”性质日趋变色,地区格局日趋朝有利于保守力量和西方的方向发展。就此而言,中东剧变可能以革命性抗争开头,最终却以保守力量胜利收场。
《中国国防报》2011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