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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B站主播孤独离世,他本不该是社会的边缘人

作者:天  书 飞剑客   来源:新潮沉思录  

一位B站主播孤独离世,他本不该是社会的边缘人

天  书 飞剑客

  B站一位主播墨茶 Official前两天不幸去世了,触动了很多人的心防。大家对这样一个贫穷且患病,但却始终乐观阳光坚持直播的青年的离世感到莫大的悲伤。


 

  事情刚开始发酵之后,根据最开始爆料的B站用户御坂伊里奇的描述,大家首先将这件事情与大凉山地区的贫困问题,扶贫工作等联系起来。但根据后续曝出的采访信息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大凉山贫困现象。这个采访信息里父母的话可信度显然存疑,不过父母双方客观家庭条件的信息应该相对可信。综合之前B站用户的爆料,可以大致推测是生活条件还不错的父母在离异后相当程度上对抚养职责的放弃导致了墨茶后来的悲剧处境。

  离异后孩子判给母亲抚养,以母亲方的经济条件断不至于让孩子沦落到没钱治病的境地,何况手术还是父亲方带去做的,不过父亲掏钱付手术费这个信息与网友爆料信息不符。墨茶的遭遇中,目前我们无法判断父母的失职究竟到哪种程度,比如是否在未成年之前就对其进行弃养导致因贫穷多病,比如何时知晓其因病不能重体力劳动导致无法维持基本收入等等。目前还没有更进一步可信的信息,我们也不再做过多的揣测。

  2016年,最高法公布了12起撤销父母监护权的典型案例。今年1月20日,新华社报道我国拟立法规定必要时国家对家庭教育进行干预。一方面,法律在向更好的保障子女必要权益维护方向上推进,另一方面,对我国社会来说,完整的家庭结构及其辐射出的纽带仍是稳定社会秩序的基础。除了法律规定的必须实行的抚养,教育和赡养,从社会现实和世俗道德要求上来说,六个钱包仍是支撑年轻人走向社会独立成家,完成社会更新的主要力量。所以我国法律实践中对于家庭关系问题的处理多少还是偏向保守,会不自觉的倾向维护家庭完整性,滞后也再所难免。

  得益于互联网时代,技术让大范围共情成为常态,更有助于让社会聚焦在有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在采访出来后,关注者们更愤怒于父母方自身条件不错却不管孩子的行为。对于墨茶和有其他类似遭遇的人来说,这样的父母确实无法依靠。但从整个社会来看,家庭结构仍是年轻人的基础依靠。我们都知道随着城市化的继续推进和人口结构的改变,六个钱包式的支撑结构难以长远维持,家庭结构有一天也许会彻底改变,也许不会。不管怎样,在那之前,在社会还没有准备好替代品的情况下,最稳妥的办法还是通过法律,道德和共识让家庭的内核向更好的方向更新,并尽量维持其该有的社会功能,直至变革彻底到来。

  家庭的问题就说到这里。剥离家庭因素,我们才能发现墨茶的遭遇和广大青年们得以共情的本质。假如,墨茶在成年后没有父母的话,他仍然遭遇了病困交加的这一切,那事情的本质就是一个社会边缘人在极端情况下遭遇了无缘死。

  无缘死是以日本为代表的畸形资本主义发达社会的典型现象,这一概念由NHK的纪录片提出,引起巨大反响,“无缘死”本意指的是人死亡后无人吊唁,泛指人际关系的疏离,源于因血缘、地缘、社缘等 各种“缘”的解体而引发的“无缘死”现象,更学术的说法是孤独死,日本学者普遍将无缘死的成因归结为血缘、地缘、社缘的衰变。日本每年有超过三万人遭遇“无缘死”,不止是老人群体,日本青壮年群体也相当程度的陷入无缘死的恐惧之中。在网络相关话题中经常能看到已意识到“无缘社会已不是他人之事”,“将来自己也可 能走同样的路”、“我是无缘死预备军”、“无缘死,将来的自己”等等的感慨。

  青壮年群体中,社会边缘人士遭遇无缘死的风险很高。这些年经常被讨论的抗压吧或者三和大神,他们在网络上自称老鼠人,由于社会身份的缺失,他们和墨茶一样,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边缘人,学术上我们把他们叫做新穷人,他们是穷人没错,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里不被需要的穷人。也许他们用得起电子设备,还能上网,可是他们的困境更为隐秘,很多人把他们的处境归结为懒,堕落,因为这种不认可,导致他们在社会上的生活更加举步维艰,往往心理方面的状况也更加悲观和绝望。

  墨茶又有一些不同,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在当下才会出现的社会边缘人。在此事之前,网友们可能难以想象,在B站展现的中产阶级新生代后浪的用户画像里,有一个贫困交加因饥饿而死的二次元同龄up主,他努力输出内容,尽可能淡化出身的标签,和网友发生着貌似平常的联结。墨茶和我们传统印象中的贫困者有着极大的区别,他用着直播的设备(虽然不太好),他主页投稿玩的游戏也是守望先锋这一类的付费游戏。

  如果不看他的自述,似乎是一个衣食无忧,站在潮流前端的都市青年,可他确实是一个现实中和社会脱节的边缘人,比如在他朋友叙述的版本中,他的身份证被踩断却不知道要去补办,没有申请医保,不了解基础的社会常识,也有着相当程度的社恐。对于墨茶来说,成人的他本来可以通过规定操作获得社会救济,但他本人并没有信息渠道获知,社恐也让他缺乏这方面的行动力,他所在的网友圈子也未能提供有效信息。

  所以,他实际是处于一个各种政策、福利、关怀的真空地带,不要觉得这事离我们很远——大学生刚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的,考研党,都处于这样的情境,没有医保社保,没有各种福利保险,很多人都经历过,只是他们恰好有着良好的身体和求职能力,没有意识到而已。

  墨茶在生病以后,有一项收入来源是网络直播。实际上,当下网络相关的工作也隐匿了一大批新穷人的存在。在这些职业的背后,有着更高的淘汰率和更不稳定的社会保障,大部分游戏代练,网文写手,网络陪聊和小主播的收入非常低,传统的工作至少能保证一份保底的收入和社会保障,可网络工作未必有一份有法律责任的合同,绝大多数的底层工作者甚至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障,更甚,由于网络工作的特殊性和从业人群,他们的心理状况也相对来说更容易出问题,毕竟,出去工作多多少少能和人有些接触,而一个宅男宅女那巨大的孤独感恐怕是难以排解也无人排解的。

  那么,不属于边缘人的,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们又如何呢?这几年,我国社会学界关于空巢青年的研究越来越多。“空巢青年”指年龄介于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受过相对高等教育,远离家乡到大城市打拼,自己租房或选择合租的单身年轻人。有统计数据显示,目前中国20-39岁的“空巢青年”已超过2000万,其中,90后占61%,80后占35%。

  相关研究指出,随着城市单身独居青年规模的不断壮大,“空巢青年”己成为一个客观存在的社会事实。他们从原生家庭与熟悉的社会网络中脱离出来,只身投入压力与风险并存的现代都市,尚未进入组建新家庭的生命阶段,远离家乡、单身、独居。作为一个基数庞大的社会存在,“空巢青年”具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独立自主意识较强,他们比社会边缘青年们更有抵御社会风险的能力,然而在高速原子化的城市环境中,仍然会有相当的无缘死风险。这主要发生于高强度忙于工作,维持社交和身体管理时间少,容易引发猝死风险或隐性疾病的群体中。

  随着平均生育年龄的继续推迟,下一两代人会有相当部分的群体在刚迈入社会时父母就已进入老年甚至去世。青年身上的社会关系属性会更加缺乏,更加靠近“原子化的个人”这个概念。

  在目前由资本主义规律主导的工业和城市化语境下,社会个体原子化的趋势是无解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主要倾向就是人的个体化,不管是天选之地的美国还是高度内卷的韩国都是如此。

  从家庭关系上看,美国社会学家克林南伯格的专著《单身社会》中曾给出这样的数据:美国有3100万人独自生活,这个群体在过去10年扩大了30%,其中独居女性是主体。这些人口占到美国户籍总数的28%,这意味着,独居家庭已经成为仅次于无子女的夫妻家庭成为美国第二大户籍形式。今年 最新的数据统计显示,韩国单人家庭同比增加6.77%,达到906.3万户。单人家庭占全国家庭比例超39.2%,另外1人或2人居住的家庭占比超62.6%。

  从社会生产关系上看,以美国为代表的老牌发达国家普遍存在着伴随去工业化,去集体化而来的劳动群体瓦解,个人丧失社会功能和属性的情况。多元化极端化的身份标签取代了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认同,又造成了更深刻的社会微观层面的割裂。

  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指出,现代社会将人撕裂成碎片,将个人从集体主义的阵营中直接推向更广阔的社会,而成为社会海洋中一个个自谋生路的个体。在此社会背景下,个体对家庭和集体的依附以及相应的家庭和集体对个体的庇护都已不复存在,个体的身份不再由某个集体来界定,单位制下的身份认同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消解。

  脱离了家庭关系,脱离了社会和生产组织关系,在现代城市这种钢铁迷宫中,纯粹的变为一个打工,挣钱,吃饭,维持生活的透明人,这是一种很真实又荒谬的后现代写照。

  我国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满足广大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国家的宗旨。扶贫工作就是在这个宗旨下的实践。在农村扶贫工作取得历史性成果的同时,这几年城市以前存在的流浪乞讨者群体也得到了广泛的收容。然而比起街道上的流浪乞讨者群体,包括墨茶在内的城市边缘人和广大空巢青年,他们在出现生存危机的时候可能更隐蔽,更难以被发现。这都需要完善的纳入救济机制。城市底层贫民的处境依然艰难,我们在关注他们的同时也要关注到他们心理状况上的困顿,使社会不认可,边缘人的社会身份缺失的情况得以改善。

  但也要看到,我国目前还远没有摆脱现历史阶段资本主义主导的客观经济规律的能力。在墨茶没有主动寻求救济的情况下,如果现在的城市社区网络化管理能完全覆盖到这类边缘人群的话,他的生存危机也会有很大机会被人发现。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这很难做到。农村扶贫工程完全是在不计成本的情况下才能取得现在的成绩。对于更复杂庞大的城市基层社区来说,不论人力还是财力资源,想做到完全的网格化管理还很困难。

  不过,仅就对需要救济人群的追踪监控来说,我相信技术的发展会带来低成本的解决模式,这几年大数据的发展已经解决了很多长久存在的社会管理难题。虽然在后现代语境中,一些人会担心政府对个人过多的技术应用会让社会朝着福柯的“生命档案”,或者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一类的想像发展,但我们首先要解决眼前必须的问题。

  技术真正难以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是每个个体到底该以何种状态存在于这个社会中。在家庭单元越来越式微,个体被城市化打散,被生产关系结构驱逐的情况下,如果没有组织,没有集体主义的认同建构,那么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城市钢铁迷宫中的迷失者。个体主义没有前途,最终会抹杀个体的生存,西方资本主义式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同样没有前途。不管在赛博空间还是现实世界中,我们都要寻找,构建集体认同,从一群人,一个国家,最终到人类命运共同体。只有在集体中,我们的共情才会真正实现它的意义,我们的共情才不会遗漏每一个个体。在我们这个集体主义情结深厚的国家,我相信这必然是我们的历史使命。

  最后,对这件事我个人还有一些想说的。从墨茶的动态上看,他应该是个受到左翼思想影响的年轻人,相信共产主义,崇敬教员,这很好。他的涉猎范围也不窄,比如像《美国工厂》这样在我国网络不算大众的纪录片也有关注。但另一方面,他对社会常识的了解之缺乏又实在让人在一开始感到很惊讶。很多人将这归结为信息茧房,可能是这样,以墨茶的身体和经济情况造成的精力负担来说,很容易陷入这样的状态。也有网友提出墨茶所在的网络圈子中的群友也被局限在信息茧房中,没能给他提供有效的建议。

  互联网的发展看似拉近了人与信息的距离,人与人能相隔千里沟通,却又让我们与信息,与他人越来越远。海量的信息构成的信息茧房让用户看似能接受到同样的信息,对于信息的理解和处理却千差万别,互联网构成的小圈子越来越细分,这种共同体给了我们一种虚假的群体感和安全感,却越来越让人们对身边的彼此视而不见,对于身边人的困顿一无所知,也让墨茶至死都无人知晓,甚至只有网络上的朋友发布了讣告。

  我个人感觉,以墨茶的上网经历来看,他应该是有加入一些以B站为主活动地的网络左翼青年圈子,并受其影响的,如果有这样的圈子的话,希望他们为了以后可能再碰到像墨茶这样的需要帮助的年轻人,去更多的关注现实。也希望墨茶这样孤独的人,这样向巨大的困顿拔剑的人,以后会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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