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前线的解放军战士正在擦拭炮弹

一

1962年夏季福建前线的紧急战备，距今已有59年了。每当我回忆起那场惊心动魄的紧急战备时，好多刻骨铭心的往事历历在目。今记录点滴，再现当年的革命战士，在祖国经济困难、物资匮乏、生活贫困时期，是以怎样的临战态势，投入到这场战备中的。

我是1956年初应征入伍的，1958年在福建厦门水警区岸炮团44营160连中央指挥哨参加了炮击金门。按国家对义务兵服役年限的规定，陆军3年、空军4年、海军5年，我们是海岸炮兵，服役年限为4年，到1961年底，我已经超期服役2年了。

我们连队的情况是新兵多老兵少，又处在福建前线的最前沿，必须多留一部分老兵做技术力量骨干。我是留下来的那部分之一。因为指导员事前和我谈过话，思想上也做好了继续留队准备。

1961年底，上级对留队的班长进行体检。我拿着发给的体检表，逐科室进行检查。当用X光透视胸部时，医生让我在X光机前转来转去，比别人多用了好长时间，最后在检查结论上写的是英文字母“T”。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问体检医生，他叫我回队听通知。我感到沮丧：什么病？还保密？

回到连队，我找到我们连的医助陈兆云，他是山东济宁人，我是山东聊城人，在福建我们就成了同乡，平时相处得很好。我把体检表上的“T”告诉他，问他是什么病，他说是肺结核病。我问他：为什么写英文字母，不直接写中文？他说：肺结核病是慢性病，易传染，易复发，死亡率也高。听了他的解释，我对肺结核病有了一定的思想认识，同时也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陈兆云看出了我的情绪低落，也意识到不该向我讲那么清楚。他忙说：这病并不可怕，只要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接受治疗，就能够把病治好。

我背着肺结核病的思想包袱，回到班里。我们班是中央指挥仪班，是连队的心脏。指挥仪安装在离地面十几米深的坑道内，空气一点儿也不流通。里面有四台摇头电风扇，只要一工作，我们就靠电扇降温。我和往常一样，不敢暴露自己的病情，怕引起全班的恐慌。但自己很注意，不和同志们面对面说话，自己用的碗筷不和同志们一起洗涮。有的同志看出了我与以往不同，但谁也没当面问过我，怕引起我不必要的反感。我也没有直说，就这样和往常一样工作了十几天。一天，忽然接到连里的通知，让我把工作安排给副班长陈晓炳，要我离队住院治疗。

第二天，我拿着连里的介绍信，先坐车到漳州，再转车到龙岩。虽然只有二三百里的路程，但汽车在砂石路上跑了快一天才到龙岩。下午四点半，我住进了福州军区野战二〇医院。

二

经过半年的住院治疗，我的病情大有好转。一天，结核病科吴主任查房时，我提出了归队问题。他说：“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要急。病愈后，你不想出院也叫你出院。”果然，没过多少天，没等我再次提出院，吴主任便向我提出了归队问题。他说：“现在前线备战紧张，根据你的病情，可以回队参加备战。今天办完出院手续，明天回队。但出院后也不要忘了继续吃药，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干重体力活。感到不适时，来院复查。”我随即办了出院手续。

第二天一早，我告别了科里的医护人员，坐上龙岩开往漳州的班车。当时路况很差，汽车在砂石路上跑得很慢，下午1点才到达漳州。我没顾得上吃中午饭，就坐上漳州通往海澄方向某小镇中间路过我连驻地的班车，5点多就回到了连队。我先向指导员递交了出院手续和党组织关系，并扼要汇报了住院期间的思想变化以及治疗情况。

指导员听完我的简要汇报后，介绍了连队情况。他说：“现在前线情况很紧。上级通报，台湾蒋介石反革命集团调集了十几万大军‘反攻大陆’。我们正在加紧备战。你回来得正好，今天就回到班里去。先和副班长沟通一下班里工作。情况紧急，不允许休息，明天就把班里的工作接过来。”告别指导员，我当即就回到了班里。

这时，连里战备已进行了两天。我们副班长是1959年入伍的浙江兵，军龄也有3年多了，但没有参加1958年的炮击金门。真要打仗了，还是有点心慌。见我回来了，他高兴地说：“班长，你在关键时间回来了，我身上的担子一下轻了，再紧张我也不怕了。”

福建前线的紧急备战，是从1962年6月初开始的。一天，连里召集班以上干部开会，指导员先进行备战动员。他说：“接上级紧急通报，我们对面的蒋介石反革命集团，想利用大陆的自然灾害、人民生活暂时困难，借机窜犯大陆。我们东南沿海离台湾最近，我连阵地是前线的前沿。上级要求我们，从现在起，在思想上、物资上、武器装备上、行动上，做好反登陆的一切准备。我们党团员，在这次反登陆的战备中，各项工作要起带头作用，带头写决心书，带头写请战书，要做群众的表率、学习的榜样。我们每个革命同志，不管是不是党团员，在这次战备中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汗，战斗中要不怕流血、不怕牺牲，发扬我军的优良传统，打出我军的威风。决不能让敌人在我军坚守的阵地上登陆。不是党团员的，争取在战备中入团入党，在反登陆战斗中争取立功受奖。”

连长龚德林是我住院期间从外单位调来的，我不太熟悉，但他知道我是刚出院的中央哨长，是个老兵。

指导员讲完后，连长接着说：“我们任何时候不能忘记，我们连的主要武器是我们的海岸炮。我们用大炮把进犯的舰船消灭在大海里。在练好重武器的基础上，也要练好我们手中的轻武器。如果敌人的登陆舰艇进入我们岸炮的射击死角，我们就得拿起我们手中的轻武器，把敌人消灭在海滩阵地前。所以在战备中，要轻重武器一起抓，都用在实战上。做到招之即来，来则能战，战则能胜。”连长除讲轻重武器的重要性外，还讲了当时的形势，要求做好打仗的准备，不要存侥幸心理。连长讲完，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连长对各排、各班的地段防守，轻武器的配备，班排连之间的通信联系，作了布置。最后他宣布：从即日起，我连进入一级战备，不许脱衣睡觉，随时准备战斗。

我回到班里，已是凌晨1点多钟了。我和衣睡了一会儿，等到起床后，即召开班务会，首先传达昨天连里的会议精神。我特别强调，这次战备情况紧、时间长、任务重，既要做好炮战，又要做好反登陆战、阵地战，并要做好和敌人拼刺刀的思想准备。连里要求我们，从现在起即进入一级战备。

根据班里的实际情况，个别同志有怕打仗的思想，我说：仗谁都不想打，但现在不是想打不想打，是蒋介石反革命集团找上门来要和我们打，我们不打能行吗？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卫祖国的安全，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这是我们革命战士的神圣职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用上我们了，我们能后退吗？我们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军人，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听党的话，跟党走，党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这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另外，我们有牢固的阵地，有工兵为我们修建的钢筋水泥地堡，有全国广大人民的支援，有毛主席英明指挥。我们只要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汗，争分夺秒练好我们的手中武器，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我和另外两名党员杨加柳、谷云生，带头写了决心书，战备中要起模范作用。因我们党员带头，团员也跟着写，群众也写了入团入党申请书，都表示要在这次备战中争取受奖，争取入团入党。大家思想活跃起来，干劲也鼓起来了，一切为战备、一切为打仗的思想在全班树立起来。

1962年，福建前线炮兵部队进行战前训练

三

6月，福建已进入梅雨季节，天气变化无常。我们整天穿着潮湿衣裳，坑道里又闷又热，汗流浃背。虽有几台摇头电风扇，但扇出来的热风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叫大家脱了上衣，光着脊背练习，一定要把仪器操作熟练。

一天，正吃着早饭，突然紧急反登陆警报响起。我们立刻放下碗筷，拿起轻武器，按照预先分好的防地，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架起轻机枪，从背上摘下冲锋枪和手榴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的大海。我向远海望去，敌占东定岛没什么动静，岛周围也没有出现敌人的舰船。看看空中，既看不到敌机的踪影，也听不到敌机的声音。我明白了，这突然响起的警报是检查我们的战备情况的，也是战前演习。

我们在阵地上守了一个多小时，警报解除。我们扛起轻机枪，背着冲锋枪和手榴弹从原路回到营房。我看了看钟表，已是上午9点多了，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训练时间。战前训练一定要抓紧，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我们全班同志争分夺秒地展开战前练习轻武器的竞赛。轻武器的训练主要是立式、卧式瞄准和扣扳机。看起来动作很简单，但真正练好并不容易。特别是拿起枪时，双手要稳，眼要看准，心不慌，意不乱，子弹才能遂人愿。

我第一次用五四式手枪实弹射击，是立射25米10环靶。因为当班长后才配发手枪，又没认真练过，结果3发全脱靶。此后，我抽空就练一会儿，最后枪托上吊块砖，每次举10分钟，再举枪就稳了，后来手枪实弹射击成绩都是优秀。进入备战后，我知道真打仗时手枪是用不上的，就开始苦练冲锋枪和步骑枪。

一天夜里，我带第二班岗，回到营房刚躺下，紧急的反登陆警报又拉响了。我立时唤醒正在熟睡的战士们。因为按照连里规定都是和衣而睡的，所以全班很快就集合起来，背上冲锋枪，扛上轻机枪，拿上手榴弹。外边正下着小雨，我们又穿上雨衣。虽然灯火管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不到两三分钟，就把全班人员拉了出去。

走到阵地时，雨越下越大，战壕里已有了积水，天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我们很快找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从雨衣中摘下背的枪支，架起轻机枪。就在这时，有个黑影从我们来的小路走来。我及时发出“口令”，听到对方正确的“回令”，才放他走近。走到对面，才认出是连里通信员。他是向我们班来传达连长指示的。他说：“连长说接到上级通报，今夜台湾登陆舰，怕目标大，半夜换成登陆艇，趁黑偷袭我军阵地。上级命令我们，做好反登陆的准备，一定要耐心等，不怕疲劳，振作精神，睁大眼睛。没有指挥所的命令，不许随便开枪。”通信员传达完连长指示，就从原路返回了。

我把全班人员召集到一起，小声地向大家复述了一遍通信员传达的内容，并强调不要害怕，不要心慌，不要枪走火，静等敌人的到来。

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雨一直下个不停。虽然我们都穿着雨衣，但身上的汗水混着泥水，早就把衣服湿透了。天亮后，陆上和海面上的一切目标清晰可见，海面也未见疑点，如往常一样。这时警报解除，雨已停多时，路也不太滑了。我们背起枪支弹药，原路回到营房，抓紧脱下湿透的衣服，拿到井边简单地洗了一下，换上干一点的衣服。这一夜，我们睡了不足两小时。

吃过早饭，接通知，全体列队去连部开紧急会议。我们到达时，连长和指导员早就在那里等候了。当值班排长刚把队伍整理完毕，连长就走到队前开始讲话了。他首先传达了上级的通报：昨夜敌人没来登陆偷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下了大半夜的雨，敌人路不熟，地又很泥泞。另外，敌人已侦察到我们前线已做好反登陆的准备，所以敌人放弃了这次试探性的偷袭。我们并没有空守阵地半夜，只是因为我们的冒雨守备，敌人才没敢来。但是，不能说这次没来，敌人就不敢再来了。

当前的形势是，蒋介石集团已集结了十几万军队，要对我东南沿海进行大规模窜犯。我们福州军区，只有两个野战军的部队，就这两个军，其中还有两个师在闽西搞生产。他们已接到回前线的紧急命令，正在回队的路上。目前我军前线的防守力量很薄弱。中央军委也正在从后方调大部队上前线。不巧的是，因大雨引发山洪，把山上存放的木材冲入闽江，堆积的木材把铁路大桥冲断了，通往前线的铁路运输暂时中断，加重了前线的战备任务。上级首长要求我们，在陆军老大哥来到之前，我们既是海岸炮兵，又是坚守海岸的陆军。敌人离我们远，我们就用大炮把他们消灭在大海里。如果敌人登上滩头阵地，我们就用轻武器把他们消灭在滩头阵地。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们任何人不许进入战备坑道。如果上级为保存实力，命令我们进入战备坑道，我们就以坑道为阵地，和敌人作长期的斗争。现在坑道内已储备了大量的武器弹药，足够吃一个月的食品。等我们的大部队一到，我们走出坑道，配合兄弟部队，把敌人赶进大海里。

连长讲完形势，指导员接着作了战前动员。

四

在那个非常时期，我们忘记了度过的日子，不知道当天是6月几日，更不知道是星期几。因为我们从战备开始，就没过过星期天。

经铁道兵11师的昼夜抢修，鹰厦铁路大桥通车，大批陆军运往前线。海岸炮兵守前沿阵地，趴战壕就不是我们的战备重点了，但心里一点儿没放松。

前线部队的猛然增多，给生活供应增加了困难。本来物资供应就不宽裕，又猛增了那么多部队，物资供应就更跟不上了。特别是蔬菜，主要是冬瓜和南瓜。我们虽然在阵地周围闲散小块地里自种了蔬菜，但由于忙战备，没时间管理，蔬菜早被虫子给吃掉了。因此我们也是以南瓜为主，有时也有点猪肉供应，但数量很少。大米饭是能吃饱的，体力是能支持的。虽然当时的战备很紧，但我们的思想还是很活跃的，只要有点空隙，我们就唱几首革命歌曲，活跃气氛。连队集合时，各排还组织拉歌，看哪个排唱得洪亮，唱得整齐。唱得声音小了就喊“加油”，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了。

战备最紧张的一个多月，也是当时的非常时期。紧张到什么程度？据后来听说，前线机关准备后撤，重要文件带走，不重要的文件就地焚烧。军队的随军家属，有的被送回原籍，有的被送到后方留守处。他们坐的都是运送物资的敞篷车，车走走停停，几百里路走了两天两夜，最后才转移到安全地方。

一天上午，我们接到通知，全连在一炮阵地前集合。听说是上级首长来视察我们连的战备工作。我们刚在一炮前集合齐，就看见连长、指导员在前，后跟着十几个人，来到我们连。我们大多数不认识，只知道鼓掌欢迎。经连长介绍，我们才知道是海军福建基地司令员彭德清少将，还有厦门水警区许司令员。他们在连队领导的带领下，视察了我们连的全面备战情况。在离开我们连时，他们给我们讲了几分钟的话，肯定了我们的成绩，勉励我们不要松劲儿，继续做好战备，时刻做好打仗的准备。

基地首长走后，连长给我们通报了彭司令员的视察指示。他说：“首长对我们的战备，整体还是满意的，但我们不能有半点儿的松懈。战备一天不解除，我们一天不放松。首长强调，我们一定练好我们手中轻武器，即日起，重点转向实弹打靶训练，从打环靶开始，到打活动靶；从打单发开始，打到连发。在打靶训练中，不怕苦，不怕流汗，争取打出好成绩。”

轻武器实弹打靶，对我们海岸炮兵来说确实是冷门，平时很少训练。国产轻步机枪，紧急战备时才到连队。我们用的苏式冲锋枪，也只是站岗放哨时用用，只能说会用。打准目标，就不那么容易了。当上班长，我配上五四式手枪。记得我第一次实弹打靶，立式25米环靶，3发子弹打了0环。我深刻体会到，成绩是练出来的。经过半个月刻苦训练，手枪打靶时我打出了优秀成绩。苏式冲锋枪，卧式200米活动全身靶，6发子弹3个点射，3个活动靶。打中1个靶为及格，2个为良好，3个为优秀。我打的6发子弹，3个点射，每个点射2发子弹，6发子弹中3个靶，成绩优秀。我当场得到指导员的表扬，也给全班树了个榜样。

福建沿海的紧急战备，对岸的敌人也觉察到了，蒋介石集团经过慎重考虑，最后还是放弃了大规模的进犯，改为破坏性的小股偷渡。随着形势的变化，全线解除了一级战备，进入常规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