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打印

张承志:在中国信仰

作者:张承志   来源:红色文化网  

  并不是因为进入了这个世纪末,才有了这个话题。对我来说,追逐已经持续了很久。如果不是从红色的六十年代终结算起,也自从见识了世间的所谓成就,一切就已开始。


  我在路上行走已久。确实常与犹豫和怀疑相伴,只是没有回头。

  藉此我破坏了平衡的生命。任肌骨日复一日粗糙,我的心却径直向着年轻生长。它抗拒衰老,滚烫得令我深深不安。而就在我体味和参悟着这一切时,耳际却听见人们的质疑。

  你怎么了?变得这么厉害?关系密切的朋友曾经问过,萍水相逢的外人也曾经问过。开始多是朋友的好奇,后来也出现了敌意的纠缠。我的个人取道,由于文学的扩张,变成了文人的话题,更变成了防范的社会危险。这种境遇启发着也强迫着回答。我拒绝舆论煽动的强迫。但是我对启发暗暗惊喜。或许,已经到了对这个肮脏世界——解释介绍的时候?而且面对着的,更多的是严肃的讨论。

  在黄土高原深处,那是著名的西海固,在一座清真寺里。我们谈天论地,沉浸在快乐的气氛中。突然,一位在贫瘠山地长大的满拉弟弟,那天他压捺不住久藏的疑问,他粗鲁地问:“我们知道的,都是受苦的,都是穷人才抓教门,而你……我们不理解!你,为什么信呢?”

  在海外的大学,在研究伊斯兰文化的学者堆里,我也曾送走过几个年头。全仗他们的帮助,我才一步步走出了困境。那是一次,在听了我对“穷人宗教”迷醉的讲演之后。做学者的朋友好像意识到,这像是听任着我否定他的学术文章的生活方式。他掩饰着,轻声地问:“你具体地属于一种么?你遵守它的教规么?”

  在甜美的休憩时,不知从哪里我说得忘情,径自滔滔不绝地,向相濡以沫的女人倾诉不已。她目击了我的怀念。讲述着那些遥远的哲合忍耶农民,我说,我终于懂了,什么是爱情。她思索着问:“——你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猛然觉察到:他,她,他们,都在等我的回答。可是,为什么非要由我来回答呢?我无力回答。这不是语言能解决的问题。即便面对着思考的深夜,面对着内心的质问,我依然无从解答。

  不仅因为语言的束缚,不仅由于在人类积累了这么久以后,再去证明点滴的蠢笨。如此一个题目,自古以来,就为人们提供了纵容他们的智力的天地,任他们选择理论,或者是选择抒情。我的拒绝解答,是为了轻松。我害怕这恐怖的中国。不用说我不够资格,即便我能——我依然要大声说,我不仅不是圣职者,而且不是宗教学者,甚至我也不做宗教文学的作家。

  这也不是一个纯粹辩论宗教概念的写作。一切都必须以我们每天迎对的无情现实为条件。若是有一天,我们突然得到一种不同的环境——那么,下述的一切都可能调整或改变。

  往日我也曾饶舌,而且一旦兴起就禁不住倾诉。十几年时间流逝,我从最初的亢奋里冷静了。站在北京,想着我背后的人群,他们一如寡言的黄土,他们是沉默的回民。他们的方式,不是宣扬。

  你的门坎依然遥远。

  一切是那么沉重又微妙。使用语言并不笨拙,只是它不能公开。其实我们一直在诉说,只是那话语,是私人的和神秘的。虽然我已经两腿泥巴泥潭没顶,你的门坎依然遥远。它圣洁而无形,温暖又暧昧,它古老悠久,又尚未诞生。

  也许更多的是反叛的快感,是异端的站队。

  反叛是双重的,不仅针对着强暴的体制,还针对着知识分子的群流。

  鲁迅先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在智识阶级的裹挟冲刷之下挣扎,一生都绝望于没有出路。这使我印象深刻。在求知的路上,真诚的、不满现实的人多极了,只有我独享命运的惠顾。在逃离和寻找的路上,只有我,遇上了具备启发的一群。

  他们一贫如洗,他们穷窘苟活。他们在不尽的饥荒、冲突、矛盾中挣扎,在绝路上揭竿而起。他们总是重复悲剧。但是,他们拥有——你。

  当他们紧紧地抱住了你,生若虫蚁的存活就必须刮目相看。

  当历史凝结下来,道貌岸然,奇形怪状,凝成又一片压迫的山,你在无耻的沉默中抗议了。当社会被强力编扭成桎梏,人们都驯服了,只寻觅规定的口粮,只追逐奴隶的温饱——你在动物的咀嚼中否定着。

  从来是礼不下庶人中庸取道,你却使平民在哲学和心理上变得高贵。在中国这是不可思议的,你却实现了它。无论这使正爬着体制台阶的知识分子多么不舒服,无论他们怎样高举着侏儒之旗帜喊道:激情是危险的!崇拜底层是危险的!

  区分其实并非从定义开始,你的性质来自无情的现实。渐渐地你成形了:在外你是广袤无垠的三等世界,在内你是不甘屈服的褴褛众生。

  还有记忆;无论在哪里,人群并不记忆历史。宣传和聒噪,久而久之就成了通说,而且变成知识教育儿童。我喜爱你聚集起的,那些人的不合流的见解。

  是你的仪礼,使他们守住了本该湮灭的民族记忆。这样,不仅后来人和后世人可能对证,可能透过分歧裂缝,看见照亮的暗部,而且可能在漫长的流行的压迫中,坚持一种——珍贵的价值。

  这种被侮辱者和被压迫者的记忆,是一笔无价的财富。知识分子与它的结合,会孕育具备真知的作品。当一个人,当一个儿子,坚持住了这样的攀援,上到了苍茫山顶,两眼凝望着裸露开来的世界时,他会觉得——那么久以来,一直被歪曲和丑化的你,是那么温柔和可亲。

  是的,你——只是古老的传统母亲,你——只是人的希望。

  当我反复地确认了上述认识,我感到了巨大的惊喜。我茫然摸索长久,如今它近在眼前。它是那种知识——深具科学的底气,而又童叟不欺。不仅兼及诸学,又能达到朴素。它再不是繁琐的学院堆积,它是透明的本相。知识分子惊喜地发现:任自己有多少学问,今日只嫌太少。

  事情不仅在于学问。在中国回民的世界里,与知识一同锤炼的首先是思想。确实如此,它使知识分子和底层百姓头一遭地共了命运。我当然不愿掩饰愤慨:什么民间,什么先锋,什么独立精神——在此岸寻章摘句之际,彼岸的百姓一直在血染黄土,为着信仰的独立,为着心灵的精神。

  抵御异化的路,其实一直冷冷地摆在面前。只是在我们之前,知识分子(包括那些被誉为大师的人)并没有选择它。

  宗教文明的接续,特别是,中国伊斯兰教文明的接续——究竟更多的是由于信仰的原因,还是由于血统的原因,是很难说清的。至少迄今为止的现象是:血统的感情,比思想的认知更显得有力。

  我曾经在此长久沉吟。我不喜欢因血统的原因而被接纳。但我又不能把理性的认知梳理清晰。

  一切民族均是混血而成,从来就没有过排他的规定。放弃传教以及宗教的族内限定现象,起源于悠久的歧视和迫害。远在盛唐蒙元业已开始的族内收缩,于无声处换来了统治者的网开一面。因而回教这一旧式称谓被人们接受和熟悉。自古以为回民为避免罹祸拒绝传教,这一畸形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但是,这是历史的苦涩,这不是排斥的根据。

  在黄土高原,背靠着无望的赤贫,那个满拉弟弟的质问是深刻的。不过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和他携起手,不是思考结论,而是尝试着去解决一点什么。我们没有解决难点,我们抱着怀疑。但是,我们更知道不能空使时光虚度,比解答更重要的是走出一步,是异于空谈的行动。

  光阴已经突入二十一世纪,民族习惯已经陈旧,教法规矩已经崩溃,认主解释已经可笑。旧有的一切都直面着蜕变。要迎接新的信仰形式和礼仪。要张开两臂欢迎朋友,欢迎新的兄弟姐妹。要习惯那些——选择了理性归宿的新人,追求着精神美好的新人。

  我们微渺的脚印,在沙漠上转瞬就会消失。但是我们确实行走过。迷信的时代,正在奏响着结束的钟声,在我们的祈求里,在我们的实践中。

  你不再是——替罪羔羊仰仗奇迹的时代的你。你也不是——死而复生天使现身时代的你。根深蒂固的拜物哲学,疯狂的拜金风潮,逐渐成为一种压迫的科学技术主义,都锻炼着你,在锤炼中你日趋成为一种——简朴的理性。

  你不生育,也从未被生育。任凭怎样的无限和浩大,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是宇宙,是时间,是无和有,是理想和希望,你是概括一切的惟一精神。

  当我一脚踏进,当我在你的门内发现,如此概括的哲学,居然被如此低贱的民众坚守;当我目击到紧靠着你的他们是那样动人——

  我承认,我确实犯了智识阶级不能饶恕的激动罪。我跌入了巨大的激动。我被强大的爱击得粉碎。我最清醒地陶醉了。

  在一切之先,我们把立足点置于泥潭。置于随时可能被权力投入冤狱的位置。有时人的正义,只是因我们的异议才有所表现;民众于权力的批判,往往经我们的形式才得以实行。

  我知道,我绝不会离开了。何止遭受一些无聊的诽谤,哪怕危险阴影般在头顶徘徊,我已经再不愿倒退,回到作家的异化和自娱。

  如此的魅力,使我无法抵抗,迈入了你的门坎,我觉得活得象人。我的肌肤都意识着生的尊严。我置身的,是一个信仰的中国。

  我不看重血统相继的那一部分,我牢记自己寻找和遭遇的过程。但是我反对蔑视民众传统的,学院侏儒的妄自尊大。虽然我对每一项礼仪都保持自己的思考,但我参加具体的实践。

  一旦有过信仰体验,就发现它多么简单。是的,不过只是私人的事情。所以没有任何依据蔑视他人,象在记忆中的孩童时代,那些歧视过自己的人一样。

  世界的一切智慧,向着我们源源地输送养分。在今天拒绝他人的智慧,就是**的病态。向别人学习,已是基本的功课。佛的慈悲,基督的爱,每一项范畴都含意深沉。我们愈来愈清醒了:敬天,是为了爱人。

  再走到路上时,世界不那么可怕了。它也不过被造化如斯。微渺普通的人,现在不再那么软弱。在中国,还是有抗击异化、使生存获得意义的路。使鲁迅感到压迫的“无物之阵”,不过是我们正改造着的世界而已。

  但是,信仰的世界是“真实”的。它不仅深不可测而且饥饿。并没有谁“神化人民”。它何止不食人间烟火,而且充满着不公、黑暗、争斗和残酷。你的门坎是粗糙的带疤木头;门里的构造,是无底洞般的地道社会。

  拒绝了委琐的生存方式,并非就是宣言发现了纯洁净土。不,我们更踏实地进入到社会、现世以及人群的复杂之中。底层穷窘,上流丰足,人在争逐利益,社区和村庄都有层层黑幕。只是不至于为此放弃希望。意识着理想再正视生活,我们会获得内心的丰富。

  在中国,到处的情形都大体类似——

  歧视变成了压迫。激化的时候发生了流血。感情使得维系更加强化。形而上的世界,时时表现得极端之“形而下”,此间的利益,横贯于所谓两世。门内的宗教,被门外的文明腐蚀和同化了。人心陷入痛苦,世间依然如旧。

  你是熔炉,你是炼狱,投身你的门坎以后,旧的都已化作灰烬。但即使有着触目惊心的现实,在那里,仍然苦苦地活着意义。长久以来,谁都以为已经消失殆尽的意义,原来就是在这样的黑暗人间,在罪孽、争夺、利害之中活着。朴素的真理,原来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众生之间深深地埋藏着。

  或许我们有权说,在中国,实践上述的一切格外艰难。这个文化从古代起,渐渐发达成熟为一种能与一切宗教文化匹敌的文明。它博大精深,丰富美好,但是它偏重着世俗的精神。它培育着一种绝对的拜物论,以及彻底的实用主义。

  在如此中国的环境之下,任何具体宗教的信者,任何哲学意味的信仰,其经历的艰难无法描述。暴政横加的厄运虽然有着淋漓鲜血但尚在其次;时刻直面着一个巨大的文化,而且被迫与之在歧视中对话。那种语言不通的绝望,才是可怕的。

  文明就这样脉传。僵死不通的说教、白日说鬼的迷信,弱肉强食不公不正,样样俱全。社会如同染缸,存在的都是必然的。机械唯物论者、合理主义者,还有冷漠的科学主义者的挑剔是多余的。即使有更多的黑暗面,也没有必要那么不能容忍。这就是人间社会,这就是人的大自然。

  在人类先哲——比如伟大的托尔斯泰——代代的积累之上,在他们的探索和教训的积累之上,我们不应该——

  时而强调信仰的必要,时而又不负责任地、只顾谴责其现存形式。

  应该总结以上的叙述。

  在中国信仰,是一件——需要勇敢的行为。这既与发达诸国的宗教游戏不同,也与时尚流行的现代迷信不同。第二,在中国,它不仅是以人道对抗权力的表现,更是坚持文化批判的行为。

  在中国的信仰者,无论门坎的异同,他们那随时意识着的、准备着的牺牲,是真实的。与拜金主义的风俗相对,他们充满情感的生存,是真实的。在世纪末的惶惶中,他们用持久的坚持,为贫血的中国文化提供的参照,是真实的。尽管存在着种种复杂性,说他们是高尚的人,是真实的。

  我看到了朋友的笑容。

  我释疑了,他宽容了,他不再做那种浅薄的追问,他不再纠缠物质的有无。他突然说,其实他就是一个解释者,他的历程和体验,一直在与我同路并行。

  我们只是渺小的一员,若是我们能够跻身于民众的现存方式中间,并且竭尽微力使它获得些许的补足——我们就可以说:我们赢得了有意义的人生。托尔斯泰憧憬的,他想“献出一生去实现它”的、他希望“每一代都要把这个思想传给下一代的”——新的信仰方式,正在我们的手中,铸打着结实的一环。

                                    1999年,开斋节



//m.syxtk.com/wzzx/llyd/wh/2013-05-02/13851.html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