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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温铁军:全球粮食危机下,怎样才能把饭碗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作者:温铁军   来源:问答神州  

20225月同期全球粮食价格上涨,小麦上涨56%,谷物上涨近30%,植物油同比上涨45%。世界银行统计模型显示:全球食品价格每上升1%,就会有近1000万人陷入极端贫困中。

截至20226月,全球有3.45亿人因饥饿挣扎在死亡线上,创下新高。人类或将面临二战后的最大粮食危机…… 

本周问答 三农问题专家 温铁军

 

全球化危机下的粮食安全问题,是全球金融资本演变造成的

吴小莉:所谓的 “二战之后最大的粮食危机会发生吗?

温铁军:疫情暴发后,全球化最大的挑战是供应链,或者物流中断。全球化危机条件下的粮食安全,是全球物流链受到直接冲击所导致的。但是疫情影响不是长期性的,关键的长期性影响是连续性大规模增发货币,包括美国、欧盟、日本在内,为面对疫情暴发后的经济下滑,西方发达国家现推出量化宽松,大规模增发货币,严重冲击了大宗商品市场,这一轮量化宽松造成了粮食价格翻倍上涨。

当金融造成大宗商品市场,特别是粮食价格,尤其是国家商品化程度最高的小麦,价格成倍上涨的时候,很多进口小麦占比较高的国家,就会陷入饥饿,随之发生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事件。我们看到国际局势的演变,不应该只从产销角度分析,在某种程度上,国际局势的演变过程是全球金融资本演变所造成的。

粮食不安全的根源,是跨国公司大规模将农地资源殖民化

吴小莉:您从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先后调研四十多个国家的乡土社会,当时影响全球粮食安全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温铁军: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全球化成为世界主流,跨国公司进入发展中国家控制大面积农地资源,以推进大规模单品生产,如香蕉之国厄瓜多尔,咖啡之国哥伦比亚,到处都是上万公顷的大种植园生产单一产品。跨国公司掌握主要农业资源,就掌握了当地的期货市场,来进行资本的投资收益。埃及发生粮荒,就是因为跨国公司发现埃及适宜种植长绒棉,便把土地资源都用来种棉花,挤压粮食种植用地,导致粮食无法满足国内需求价格上涨,从而粮食安全问题就演变成了国内政治问题。

在全球化开始的七十、八十年代,大量的跨国公司进入发展中国家,控制农业资源,形成大面积的单品种植,这是今天粮食不安全的根源。

新冠疫情推动粮食价格不断走高后,随之而来的俄乌冲突进一步恶化了全球粮食市场预期。722日,俄罗斯、乌克兰、土耳其、联合国四方代表签署协议,规定乌克兰的三个港口将开始向外运送粮食和化肥等。726号,敖德萨港遭到俄军攻击,这是四天内乌克兰港口第二度受袭,《粮食出口协议》能否顺利履行,再次蒙上阴影。

吴小莉:现在就算联合国和乌克兰、俄罗斯达成协议,让小麦重新出口,对于这次粮食危机的解决也是杯水车薪吗?

温铁军:俄乌战争期间,开放小麦进出口或许可以解决这个燃眉之急,但根本原因在于各个国家的政治家们,还没有认真地把凭借政治强权和军事霸权,大规模滥发货币造成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上涨这些议题纳入全球讨论之中。尚未讨论根本原因何在,也没有针对主导国家,特别是金融资本主导国家提出任何质疑。没有这种质疑,我们怎么能说找到针对性的解决办法?

吴小莉:粮食金融化对中国有没有影响?

温铁军:当然有影响。中国是大宗商品进口比重较高的国家,我们的通货膨胀主要是输入因素,简单地说这也叫进口通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粮食金融化和其他大宗商品金融化同步发生,首先影响的就是国内宏观调控,那就意味着无论我们采取财政手段,金融手段还是其他市场管理手段,都不能有效地防止输入型的通胀,我们将受制于全球大宗商品市场价格的影响。

还有另外一方面,当西方主要国家停止量化宽松,这些大宗商品的价格陡然下降,我们又会遭遇到输入型通缩,从输入型通胀到输入型通缩,我们无法掌握这个变化的节奏,在宏观调控上难免受制于人,难免受到粮食金融化在国际市场上所造成的影响。

我们还能把饭碗牢牢抓在自己手上吗?

吴小莉:中国既是农业大国也是粮食进口大国,进口的和自产的农产品之间结构是否合理?全球粮食危机下,我们还能把饭碗牢牢抓在自己手上吗?

温铁军:从农业进口总量来看,中国进口占比算比较高的。但是从小麦、稻米和玉米三大主粮的进口来看,我们的主粮进口比重基本不超过5%,算是比较低的。

中国用全球不足9%的耕地养活了占全世界1/5的人口,但高度的机械化和化学化也给粮食安全带来了隐患。2021年,我国农业机械保有量大约为2.06亿台,化肥使用量占全世界35%,是世界上最大的化肥使用国。

吴小莉:中国的粮食安全的部分,有什么还要特别关注的风险和危险?

温铁军:如今劳动力贵了,更多的机械化和化学化,这种方式维持相对较大的产量,但也都和我们现在遭遇的全球化解体这场大危机有直接相关。电视上经常看到多少大型联合收割机在田里边开,画面很美,但它意味着高风险。如果美国断掉中国的海外贸易结算,它一个联盟一起出台制裁政策,这对我们来说有很大的影响。

我曾在2005年去过朝鲜,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无法向它提供石油,它又遭到美国和西方的封锁,因此拖拉机大部分都趴窝了。朝鲜原来是高度机械化的生产,一旦没有机械了,它的人口70%进城了,还剩下30%的劳动力,用手工劳作是不可能养活70%城里人的,于是乎朝鲜就进入了的饥荒……

吴小莉:您有没有提出一些建议措施?

温铁军:完全机械化的条件下减少化学品的使用量,就意味着产量会下降。但我们现在看到已经有些科学家,在有机农业的试验中,做到了不用化学品且让粮食的产量不下降,但是有机农业又需要与现代技术结合。因此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让新技术不断提出、不断试验、不断替代,从而减少机械化和化学化。

1995年以来,中国城镇化水平一路飙升,但也造成了严重的农村空心化问题。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数据,迄今为止,我国3亿农民进入城镇。农村住宅闲置率平均为10.7%,每年荒置的耕地将近3000亩,累计荒地已达3亿亩。

中国农业政策,到了一个必须再突破的节骨眼上

吴小莉:农村里近2亿的农户是拿国家政策补贴吃铁租,但去种田的人拿不到相对的保障或好处,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温铁军:在某种程度上,农村空心化是人为的,因为我们把大量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集中到城市,农村缺医少药,也没有学校,这就迫使农村中的妇女儿童也进入城市,去帮助三四线以下的城市或县城去消化过剩的房地产。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2亿农户吃铁租的问题。即使他们进了城,甚至发达地区的人已经出了国,他们仍未放弃家里的承包地和宅基地。所有的优惠政策,是以户为单位下发到农民卡上,只要家里亲友代为领取即可。国家补贴强化了农民以土地作为自己长期不变的的吃租权,那就没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基本保障,有个老屋可以住、哪怕一两亩地也能保障一家人的基本食物安全……

温铁军:另一方面,越是发达地区的农户越不愿长租,因此搞集约化经营难上加难,这也造成相当多的土地弃耕撂荒。把土地集中在山上,同时集村并镇把农民集中到楼房中,那么农民如何从楼房里再爬到山上去种田呢?另外,越是沿海发达地区和大城市郊区,它的基本农田就越难以真正实现基本农田的功能,反而内在的吃铁租的问题倒凸显出来了。山上农田无法使用机械化,这就要求好的劳动力,现实中又没有剩余好的劳动力……过去大家从教科书或意识形态出发形成的农业政策往往很难调整,寸步难行,但现在到了一个必须再突破的节骨眼上。

温铁军:最近这次暴发的疫情,网络上很多图片和视频介绍南亚最大的国家10几亿人口,他们有相当多的贫民集中在贫民窟,这些贫民窟人口没有任何防疫条件,也没有处理死人的条件,所以病死的人被大量地堆在河岸上焚烧。这些现象足以惊醒今天仍然鼓励加快城市化,把70%80%,甚至更高比例的人口集中到城市,这样的政策人员或者学者们。

不是我什么时候树立了要扎根农村的思想,也不是我在感情上特别倾向于某一部分群体,而是看到了世界在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相当严重的问题。我们不希望中国重复上述严重的问题,所以才不断地提醒,试图做一点善意的改进。

消费者是否可以自觉承担一点责任,与农民共同分担风险

吴小莉:城市人到乡下去,很多是去做民宿文旅,这是文明建设或者说乡村建设的另外一条必由之路吗?

温铁军:这些年为了消费拉动经济增长,某种程度上鼓励消费。有没有可能从我做起,改除消费主义,自觉承担一点安全责任?从2007年、2008年就提出购米包地,下乡跟农民结合。我们预付生产费,与农民分担风险,这个已经做了十几年了。作为消费者跟生产者共同分担风险,能不能有点粮食安全的保障?比如,我们在屏南县有亩田,给村里交了钱,请他们帮忙维护生产,我亲自去插秧,带动一点网络效应。短短一年的时间,恢复了4000多亩的撂荒耕地。这是在一年时间里形成的一个动作,缓解弃耕撂荒问题。

吴小莉:您希望未来中国的农村是什么样的一幅景象?

温铁军:农民是个历史,农民是个文化,农民是中华民族文明长期传承的最主要的载体。将来的农村不再被大家认为是落后的地方,而是生命价值得到最好体现的地方。希望将来不再区分城里人和乡下人,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是追求可持续发展、追求绿色增长方式的人。

随着数字经济和网络化的发展,在哪都会有一个和现实世界有效融合的虚拟空间,你能够同时感受到你在乡村和城市的环境,你可以任意拼接你所需要的环境。我觉得随着元宇宙技术不断的提升,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发展空间,我希望大家在那个空间中会有更多美好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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