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社会的“社会主义怀旧”现象

怀旧(nostalgia)一词来源于希腊语，是希腊词根回家(nostos)和渴望(algia)的结合。东欧剧变后，在东欧社会中产生了一种广泛的对原有社会主义体制的怀旧现象，被一些学者称之为“社会主义怀旧”(Communist nostalgia)。这种现象在东欧社会的蔓延，反映了东欧人民对于新自由主义“转型”的普遍不满以及对社会主义条件下稳定而有尊严的生活的怀念。

一、东欧剧变产生的灾难性后果

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后，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曾向东德人保证：没有人会生活得比以前更糟——只有更好。这一承诺助推了当时的政治经济转型。但是今天东欧社会所呈现出来的景象，证明科尔的承诺并没有兑现。在苏东剧变后，新自由主义指导下的快速经济转型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这场席卷整个原苏东国家的大衰退，整整持续了17年的时间，直到2006年才宣告结束。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克里斯汀·戈德西(Karsien Ghodsee)和米切尔·奥伦斯坦 (Mitchell Orenstein)指出，这场大规模经济衰退，不论在广度上还是深度上都超过了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是人类在和平时造成了原苏东国家大规模的经济衰退与社会崩溃期所经历过的最大规模的衰退。他们根据经济衰退的程度，将原苏东国家分为三组：在转型最成功的国家(如波兰、匈牙利、拉脱维亚、罗马尼亚等国)，经济衰退的规模可以与美国“大萧条”(人均GDP下降 30%)相媲美;次一个等级的国家，转型衰退对经济的破坏程度超过了“大萧条”的深度(人均 GDP 下降 40%)和持续时间(持续了17年);而转型最失败的国家(如乌克兰、摩尔多瓦、格鲁吉亚、塞尔维亚等国)，目前的人均GDP仍低于1989年的水平。

伴随着新自由主义转型所造成的经济崩溃，东欧国家的贫困率快速增长。截止1999年，东欧社会中有1.91亿人每天生活费用不到5.5美元(世界银行确定的绝对贫困标准)。直到2014年，东欧社会仍然有8000万人生活在每日不到5.5美元的绝对贫困线之下。在人民生活水平普遍下降、贫困率迅速上升的同时，一小部分前政府官员、资本寡头和知识精英利用转型的机会迅速暴富。东欧社会从1989年之前世界上最平等的地区之一，沦落为两极分化极为严重的地区，从而极大地激化了社会矛盾。在经济、政治、社会的全面危机之下，东欧国家的出生率锐减、死亡率大幅度上升，人口大量外流，成为了世界上人口减少最为迅速的国家，形成了严重的人口危机。

转型所造成的经济和社会灾难，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从表面上看，东欧人民获得了“民主”，可以用选票去选举他们心仪的政党和领导人。但事实上，无论哪一个政党或领导人上台，他们都必须执行西方的意志。伊万·克拉斯特夫(Ivan Krastev)和史蒂芬·霍姆斯(Stephen Holmes)在他们的著作《沉思录：黯淡的光》(The Light That Failed: A Reckoning)中指出，尽管东欧政府是通过选举产生的，但是他们仍然必须遵从西方政府或欧洲复兴开发银行、世界银行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指示。因此，这种所谓的“民主”只具有形式上的意义，它只能决定选举哪些政党和领导人来充当执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西方代理人。

二、“社会主义怀旧”现象的出现与蔓延

面对东欧剧变所造成的一系列灾难性后果，东欧民众的失望情绪与日俱增。在这种失望情绪之中，逐渐产生了一种被称之为“社会主义怀旧”的对原有的社会主义体制的怀念情绪。

新欧洲晴雨表(The New Europe Barometer)、皮尤研究中心(the Pew Research Center)等西方权威调查机构以及东欧各国的研究机构所进行的民意调查，证明了“社会主义怀旧”情绪的普遍存在。2001年，“新欧洲晴雨表”(the New Europe Barometer)对中东欧国家所进行的调查显示，15%到30%的受访者明确表示了对过去社会主义制度的怀旧情绪。同时，在调查的十个国家中，有9个国家超过半数的受访者对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给与了积极评价。此后，这种怀旧情绪继续在东欧国家中蔓延。2009年，皮尤研究中心对中东欧国家所进行的调查显示，匈牙利(72%)、乌克兰(62%)、保加利亚(62%)、立陶宛(48%)、斯洛文尼亚(48%)和俄罗斯(45%)等国的多数受访者都认为社会主义时期的经济状况比“转型”之后更好，远高于认为“转型”之后的经济状况好于社会主义时期的比例。2010年，塞尔维亚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多达81%的受访者认为他们在前南斯拉夫社会主义时代生活得最好，尤其是铁托时代被认为是塞尔维亚人生活水平最好的时期;45%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最信任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政府机构，而只有19%的受访者表示信任现在的政府机构。2018年4月，Conservative Institute 对斯洛伐克民众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81%的受访者认为社会主义时期人们之间更富有同情心，相互之间帮助更多，彼此更亲近;79%的受访者认为在社会主义时期，人们生活在更安全的环境中，暴力犯罪率比现在更低;另有 77% 的人认为，在社会主义体制下所有人都能够实现就业，没有失业现象。2021年，罗马尼亚研究机构INSCOP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63%的受访者认为社会主义时代的生活状况比当下更好，只有23.4%的受访者认为当下的状况比社会主义时代更好，9.3%的受访者认为没有变化。

《明镜周刊》《路透社》《经济学人》等西方主流媒体，都曾经对在东欧普遍存在的“社会主义怀旧”情绪进行过报道。在2009年柏林墙倒塌20周年的时候，《明镜周刊》对在原东德地区流行的“东德怀旧情结”(Ostalgia)进行了报道。该报道援引德国一项民意调查，指出高达57%前东德人为东德曾经的社会制度及其存在的合法性辩护。其中，49%的受访者虽然承认东德社会曾经存在一些问题，但认为总体是值得肯定的，“东德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但好的方面多过坏的方面。尽管存在着一些问题，但那个时代的生活还是很好的”;还有8%的受访者明确反对对东德的所有批评，认为“东德在大部分方面是比较好的。当时的生活比今天重新统一后的德国更幸福、更美好。”2009年11月，路透社发表了《在东欧，人们怀念社会主义》的特别报道。该文指出，由于转型后的东欧资本主义未能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推行法治并驯服盛行的腐败和裙带关系，因此产生了对“失业率为零、食品价格便宜、社会安全水平高的时代的美好回忆”。因此，很多东欧人明确对转型后的资本主义制度表达了不满，并将社会主义时代视为他们的“黄金时代”。《经济学人》杂志在2011年7月和2017年10月分别发表了题为《前捷克斯洛伐克地区的怀旧现象——感谢记忆》(Nostalgia in the former CzechoslovakiaThanks for the memories)和《许多东欧人怀念社会主义时代》(Many eastern Europeans feel nostalgia for the communist era)的文章，列举了在捷克、斯洛伐克和罗马尼亚等国出现的“社会主义怀旧现象”，指出很多东欧人“认为在社会主义统治下生活比现在更好”。

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怀念还体现在一些“怀旧文化”现象中。在波兰，20世纪60年代的经典电视连续剧《四个装甲兵与他们狗》(“Czterej pancerni i pies”)在2001年后获得了多次重播，每次重播有超过 100 万观众观看。其中有波兰军队与苏联红军开着T-34 坦克并肩作战、胜利驶向柏林的勃兰登堡门的画面。一些社会主义时代的消费品品牌，如罗马尼亚的巧克力品牌“Rom”、捷克的饮料品牌“Kofola”，以及一些社会主义时代的老动画片、黑胶唱片、印有锤子和镰刀等社会主义符号的婴儿服装等，受到了不同年龄段人们的热捧。在东欧各国，都出现了很多充满着社会主义怀旧风格的酒吧、餐厅，甚至成为了一种流行的时尚。波兰著名哲学家赛巴斯汀·杜达(Sebastian Duda)指出：“人们对那个时代的流行文化和时尚非常感兴趣，因为他们确实怀念社会主义时代”。

三、如何看待这种怀旧情绪?

“社会主义怀旧”现象在东欧社会蔓延，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和讨论。一些自由主义学者也不得不承认现象的存在，但他们从不同角度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批评。一种观点认为，“社会主义怀旧”现象的出现，是人们将过去的社会主义体制进行了理想化想象的后果，即人们选择性“遗忘了”所谓社会主义体制所带来的“独裁”和“灾难”。如出生于罗马尼亚的德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 )将这种怀旧现象产生的原因，归结为民众没有吸取“独裁”统治教训的后果：“所有东欧国家都存在的后社会主义怀旧情绪，该如何解释呢?如果人们吸取了独裁统治的教训的话，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怀旧情绪?事实上很多人并没有吸取任何教训，因为他们曾经也是旧体制的的一部分。”另一种观点认为，这种怀旧情绪反映了曾经生活在社会主义时代的老年人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怀念，因此这种情绪事实上是一种“青春怀旧”，而非“社会主义怀旧”。

事实上，对“社会主义怀旧”情绪的两种质疑，都是站不住脚的。很多东欧民众也并不否认曾经的社会主义体制所存在的种种问题，如缺乏“自由”、民主制度不健全等等。但在他们看来，这些问题在苏东剧变后被严重夸大了。而东欧民众在社会主义时代所曾经享有的一些东西，如全民就业、免费教育以及可靠的医疗保障等，则被无情剥夺了。“社会主义怀旧”情绪的产生，正是基于这种实际的生活体验，而并不仅仅是选择性“遗忘”的结果。克里斯汀·戈德西指出：“当然，在原有的社会主义制度中有一些负面的东西，但对于普通工人来说，他们的生活更稳定，腐败、贪婪、犯罪和贫困比现在更少。”弗朗西斯·派恩指出：“当人们唤起‘美好的’社会主义过去时，他们并没有否认其消极方面，而是选择强调其他方面：经济保障、充分就业、全民医疗保健和教育。”与此同时，这种怀旧情绪不仅表现在老年人中，在没有经历过社会主义体制的年轻人中，这种怀旧情绪也普遍存在。如在1989 年之后接受教育的罗马尼亚青少年中，几乎有一半认为社会主义时期的生活比现在更好，三分之二的人认为当时对法律的尊重程度比现在更高。”德国历史学家斯特凡·沃(Stefan Wolle)指出，即使是几乎没有经历过东德世代的年轻人，也开始将那个时代“理想化”。这些事实表明，“社会主义怀旧”并不是一种老年人独有的怀旧体验，而是一种在东欧社会弥漫的普遍的社会情绪。

“社会主义怀旧”现象的出现，表明了东欧民众对新自由主义转型的普遍不满。但是，由于东欧左翼政党的新自由主义转向以及马克思主义在东欧社会的边缘化，这种不满情绪并没有导向社会主义，反而被右翼民粹主义所俘获。近些年来，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东欧社会中迅速崛起，获得了很多东欧民众的支持，甚至在一些国家中上台执政。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其民族主义或种族主义议程之外，还提出了一系列带有社会福利色彩的政治纲领。如2015 年，波兰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法律和公正党” (PiS) 政府启动了名为“家庭 500+”的计划，旨在为有孩子的家庭提供普遍的社会福利。匈牙利右翼总理欧尔班·维克托(Viktor Orbán)在2019年也宣布了新的社会福利政策，其中包括为日托中心提供更多的补贴、为结婚生子的妇女提供贷款等。戈德西和奥伦斯坦指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重新提出了与原先的社会主义国家非常相似的政策和计划——尽管是在民族主义的旗帜之下。”这些纲领体现了深受新自由主义之害的东欧民众对社会主义时代所拥有的稳定和福利的渴望。但是，在左翼政治缺席的状况下，蔓延的右翼民粹主义浪潮不仅无助于解决东欧人民当下所面临的困境，反而会进一步激化东欧国家的内外矛盾，加剧全球社会的动荡。

东欧当前的社会状况，佐证了罗莎·卢森堡在100年前提出的那句名言：“要么社会主义，要么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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