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孩子从小就被卷入竞争管道，能不倦怠吗？

又到了假期辅导孩子写作业的时候，是不是有不少孩子每当遇到写作文，就特别焦虑?或者一写作文就是流水账、“假大空”?答案是肯定的。

中国当代作家梁晓声认为，作文是一件和孩子之情感的、心灵的、人生观的自我提升有关的事，不仅仅关乎分数。心灵缺乏营养的孩子，面对任何文题几乎都会下笔艰难。

在教孩子写作文这件事上，除了学校教育，家长们还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作用。

1、家长与作文

在小学、中学，语文教学所要达到之目的，常被归纳为四个字，即提升学生识、读、说、写的能力。

2023年8月31日，福建省厦门市槟榔小学学生在新学期开学式上诵读古诗。新华社发(曾德猛摄)

小学三年级以前，是孩子们的识字阶段。识了字就要善于阅读。读的能力的提升，是对字、词、句加深理解的过程。加深了理解以后，那些字、词、句就会被孩子们特别本能地运用在语言中。家长们也会有一种发现，自己的孩子是小学生以后，说话逐渐变了。他们的口中经常说出一些大人话，甚至经常说出一些很文气的话。

小学三年级以后，孩子们开始写作文了。直至高考过去，每一名学生都要在九年的时间里与写作文发生“亲密”的关系，想要摆脱是不可能的。作文写得好的学生，会由之带来学习的自信和愉快。写不好作文的学生，一听到“作文”二字就会烦恼，甚至会感到是一种折磨。

于是家长们也郁闷，心想都是一样的孩子，我的孩子又不傻，不过就是写篇作文，为什么别的孩子能写好，我的孩子就成了烦恼呢?作文写不好，语文考试要拉分的呀!孩子的烦恼，家长的郁闷，在很大程度上都与分数有关。中考、高考都有分数线的，怎么可能不重视呢?

但我认为，仅仅将作文和分数紧密联系起来，未免太过功利，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认识误区。不过我们暂且不谈为什么是误区，先谈究竟为什么有的孩子能将作文写得好一些，而有的孩子却不能?

某些家长认为和基因有关，说自己当年是学生时，作文就不好，自己那口子是学生的时候作文也不好。于是要求孩子在别的课程方面多用些功，采取一种变相放弃的态度。某些作文写不好的学生往往也是这样，转而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背英语上，或一头扎进数、理、化习题的海洋。其实，和基因会有些关系，但关系不是太大。这和老师们的教学水平有一定的关系，但只是关系之一。

另一种也是主要的关系往往被忽略了——即家长和学生作文的关系，也就是家长和自己孩子的作文的关系。

作文绝不仅仅是孩子们的文字能力单一方面的问题，更体现孩子们的内心世界的真相是这样的或者是那样的。在这一点上，一篇好的学生作文和一篇好的小说有相同之处，都会是真切情感和有意义的人生悟性的表达。

“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这话反映在孩子们身上，其实是茶壶里没有饺子，所以倒不出来，也没有茶叶，有茶叶还可以注入开水，倒出茶水来。往往是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也往往是什么都有，杂七杂八。将这些都用文字铺张在稿纸上，当然很难成为一篇好作文。

某些学生也许大不以为然，说那是你的看法，我写的东西虽然得不了高分，为什么一放到网上就点击率很高，一片喝彩呢?还不是标准不一样?我的回答是，学校作文教学标准与网上标准肯定是不一样的。学校作文教学标准肯定有较为教条的一面。但普遍而言，大多数老师对一篇好的作文还是会有共识的。

较少有家长这么问自己，作文对我的孩子除了分数，另外还意味着些什么?如果另外确实还意味着些什么，我作为家长和我的孩子的作文有什么关系?我从那样一些关系方面，有意识地引导和影响过我的孩子没有?

我认为，普遍的中国的孩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聪明过。他们面对的新事物、新知识是那么多，他们接受起新事物、新知识来又是那么快。当老师要求孩子写第一篇作文以前，孩子们就有很强烈的表达愿望了，孩子们又是比大人们更容易产生从众心理的。一般是别的同学写什么内容，自己便也写什么内容。他们还不太明白，与众不同的内容具有特殊的意义。或者反过来，为了显示个性，偏要另类，不懂得真情实感比刻意另类的词句，更能使一篇作文成为好作文的道理。

2、好作文，要真

为了有一种感性的认识，我谈谈我任教的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的一次考试情况。考题是我出的，题目之一是《雪》、之二是《雨》，针对的是大三中文系学生。一名写《雪》的女生的现场作文卷，我给了全班最高分。因为从卷面看得出，她写得极为认真，对于写作之事，认真最难能可贵。

2023年4月21日，浙江省安吉县图书馆广场，学生在挑选课外书籍。新华社发(夏鹏飞 摄)

还有一名女同学，她选的文题是《雨》。她的现场作文开篇之语很另类，也可以说很反叛——“我讨厌这样的文题!我上大学中文系不是来学怎么样描写风花雪月的……”是的，她的现场作文就是这样开篇的，字里行间，分明还充满了强烈抗议的意味。

她在作文中写到了这样一件事。她高考那一年的夏季，家乡久旱无雨。而她家是农户，眼见正处于成熟期的菜蔬日渐蔫黄，她的父亲心焦如焚。天天盼雨，雨水偏不来。父亲每天说几番诅咒老天的话，而母亲终日唉声叹气，还偷偷抹过眼泪。她知道，父母正在口挪肚攒地为她积蓄上大学的学费，指望着家里那几亩菜地能有好收成。

无奈之下的父亲，只得花一百元钱，请有抽水机的人家从公共水塘里抽水浇园。她也知道，一百元钱需要父母从菜地里摘下满满一手推车豆角或茄子，而且得推到二十几里外的集上去卖掉才能挣到。钱付了，父亲也开始浇园了，天空却阴云密布，转瞬大雨滂沱。从窗口望着站立在雨中、仰头朝天的父亲，她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在心里面暗暗对父亲说:“爸爸，如果我考上了大学，绝不会在大学里虚度光阴，将大学当成高等幼儿园的……”

我当然也给了这一名女同学很高的分数。

我想通过这两个例子说明，写一篇作文的过程，对于我们的孩子其实也是自我进行情感教育的过程。能写出那样的作文的孩子，怎么能不爱父母、亲人呢?而能那么感恩地爱父母、亲人的孩子，他们将来成为我们社会中一个善良的人，大约也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有的家长会坦率地说，先别谈我的孩子以后怎样，我现在顾不上考虑那么多，究竟该怎样才能让我的孩子现在写好作文?

而我的回答是，如果一个孩子对父母感情都极其冷漠，我并没有什么法子让他或她写出好作文。因为，对于小学生、中学生，好作文要么是健康的真情实感的表达，要么是正确的思想观念的表达。是的，仅仅是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思想表达还不够，还须是健康的和正确的。

有的家长肯定对这大不以为然，会一味地认为，只不过是孩子，只不过是怎么样写好作文，扯什么健康不健康、正确不正确呀!我对于这样的家长，也是大不以为然的。

3、童话的启示

我有几名学生，毕业后的工作是教在北京工作的外国人的小孩子学汉语。有次他们来看望我，讲到了他们工作中发生的事，使我沉思不已。

其中一名学生，在给外国的小孩子们讲完《水晶鞋》的故事后，问那些外国的小孩子们：终于与王子结婚，后来成了王后的灰姑娘，该怎样对待那人品恶劣的母女三人呢?那些外国孩子七言八语，想出了种种惩罚和报复的方式。这使他们格外开心、快乐，直至下课都还意犹未尽。

但是后来有外国的家长们纷纷提出严肃的批评，说那样给孩子上课是不可以的。我的学生说：“我这样上课怎么了?你们外国人不是强调对孩子们应该采用快乐教育的方式吗?当时你们的孩子很快乐呀!不那样上课又该如何上课呢?”外国的家长们更严肃了，说道：“该怎么上课是你自己应该想的事情，别问我们。”言下之意是：你教不了就走人。

我的学生就很郁闷，打电话请我解惑。我一听就明白双方在什么问题上发生矛盾冲突了。于是我的学生第二天在课堂上，对外国的孩子们谈了她自己的一番看法。她说，人性是有先天缺陷的，比如自私、嫉妒、报复心理等。所以人要自我教育，以防止自己人性的先天缺陷一味地发展，最后堕落为人性的恶。

她说，《水晶鞋》中那人品恶劣的母女三人，最终毕竟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和羞愧，所以她们在可以教育之列。而教育她们的方式一般应该是宽恕。如果做了王后的灰姑娘，利用自己的权势派兵将那母女三人统统抓起来，投入监狱，则证明灰姑娘自己的人性在从弱者成为强者之后，也开始由善变恶，被恶驱使了。当一个人变得强势的时候，他或她就应该更具有宽恕之心，而不是任由强烈的报复之心驱使自己的行为……

我的学生这样讲了以后，那些有意见的外国家长们终于满意了。

《丑小鸭》这篇安徒生的童话，至今也很值得讲给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们听。它本身绝不涉及什么宽恕与报复的问题，不料我的学生讲给她的学生们听了以后，又有外国家长们不甚满意。

他们的问题是：如果童话里那只丑小鸭渐长渐大，最终还是命中注定地长成了一只鸭子，而且不是野鸭，还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家鸭，那么它该拿自己怎么办呢?它的自卑感不是会更加强烈了吗?它还能正常地活下去吗?

安徒生的童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安徒生写那一篇童话时，估计也根本没有料到有家长竟会提出以上问题。但我个人觉得以上问题提得何等的好啊!

因为世上的鸭子从来就比天鹅多。童话以天鹅象征高贵优雅，以鸭子象征平庸无奇。将鸭子和天鹅来拟人，普通的人一向就比不普通的人多。普通并不意味着平庸。一个人在小时候向往不普通的人生，这是自然而然的。但在自己成为大人以后，却发现自己的人生与“不普通”三个字根本无缘，那么便有一个如何面对普通人生的心理问题。

外国的家长们之所以替自己的孩子们提出问题，说明他们颇为重视对孩子们的“普通人之人生观”的教育。也同时说明，即使一篇经典的童话，包括经典小说等，如果不进行更理性的诠释，也都有可能被误读。

我的学生明白了外国家长们的意图，于是隔日在课堂上鼓励她的学生们改编《丑小鸭》。其前提是，长大了的丑小鸭并没变成美丽的天鹅，倒是确定无疑地成为一只鸭子。让我的学生没有料到的是，这些外国的小孩子们表现出了和讨论《水晶鞋》时同样高涨的参与热情，为鸭子设想出多种多样的命运。

有的设想它获得了宝贵的友谊，那只起先处处看着它不顺眼的老鸭子成为它的启蒙老师，教给它许多为“鸭”处世的经验，让它成为一只善于与那一户农家饲养的其他家畜家禽和睦相处的鸭子;一只对其他家畜家禽富有同情心的鸭子;一只肯于无私帮助其他家畜家禽的鸭子;一只在其他家畜家禽之间产生矛盾冲突时，勇于表明正义立场同时又极力主张和平的鸭子。总而言之，它成为一只不仅奉献鸭蛋也备受尊敬的鸭子……

外国的孩子也罢，中国的孩子也罢，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原本都是心地善良的，因为善良的想法比之于恶毒的想法更能使孩子们感到愉悦。而孩子们的想象力无论多么超常，本质上也是平凡的，他们想象力的方向，大抵总是要归于善的。所以孩子们是不深刻的，希望和要求孩子们的思想“深刻”起来的大人们，想法是不切实际的，甚至是可怕的。

故我认为，老师也罢，家长也罢，要特别爱护孩子们平凡又善良的作文思想。这还不够，还要特别加以欣赏，予以肯定。

4、心灵充实，才能有话可说

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大思想家们的思想，都是生长在善的情怀中的。

如果鲁迅笔下没有写出过《记念刘和珍君》《伤逝》《祝福》《一件小事》《孔乙己》《为了忘却的记念》《论“人言可畏”》《无花的蔷薇》，那么他还是我们心目中完整的鲁迅吗?包括他的《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也是大善情怀结出的深刻果实啊!“哀其不幸”是指什么?心中无善，大文人哀“阿Q式”的小人物干什么呢?鲁迅不是先“哀其不幸”，才“怒其不争”的吗?

某次，我和一位熟人在路旁相遇，他的儿子站在他身旁。我关心地问那孩子高中几年级了?其父代他回答高二，明年就该高考了。话题一说到高考，当父亲的顿时激动起来，忽然手指马路，诲“子”不倦地说：

“儿子你看，马路最边上是骑自行车的人、蹬平板车的人，自行车道往里是公共汽车车道，再往里是小汽车道。你再看那些小汽车，有国产的、有合资的、有进口的，有‘比亚迪’、有‘捷达’、有‘宝马’。车是分等级的，人也是分等级的。我和你妈妈，一辈子快过去了，一辈子都是乘公共汽车的、骑自行车的，咱们家改变门户的指望全落在你身上啦!你可千万要争气!只考上大学不行，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你以后一定要成为开小汽车的人!开上‘捷达’还不算争气，如今买得起低档车的人太多了!你一定要成为开‘奔驰’、开‘宝马’的人!最起码要成为一个买得起‘奥迪’的人!如果你不能，那么咱们一家三口活得还有什么劲呢?”

我见那当儿子的面红耳赤，窘迫地不知说什么好。当父亲的却还要问我:“你说我教导得对不对?”我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还有一次，我走在小街上，忽听一楼的一窗内传出一个女人数落孩子的声音：“妈给你借的复习参考书，你为什么要再借给同学?你缺心眼呀?”接着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是我朋友啊，我好意思不借给她吗?”我不由得驻足倾听起来。我并非一个喜欢偷听别人家谈话的人，只不过因为那一位母亲的话太令我奇怪了。

又是母亲的声音，她说：

“说你缺心眼，你还就是缺心眼!同学之间能是什么朋友?现而今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关系?不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那就是竞争的关系!你和她就是竞争的关系!你俩的成绩不相上下，这一点你自己还不清楚吗?你若强她就弱，你若弱她就强!明天撒个谎，把复习参考书要回来!”

我要坦率地说，如果家长在家里如此这般的教育儿女，却希望儿女写出一类作文来，我认为是事与愿违的。如果以上二例中的家长的“教诲”真的在子女心中扎根，那么孩子在写一篇与人生观、与友情有关的作文时，内心肯定是别扭的、痛苦的、极其反感的。他的人格在那一时刻也肯定是分裂的，因为如果按照爸爸、妈妈的教诲实话实说，他们明知那样一些思想太灰暗，写入作文里是得不了高分的，也许还会被当成反面例子。

对于孩子作文中的实话实说，即使是极其错误的，我也反对批判式的点评;而不写又是不行的，于是只有干脆写满纸违心的假话。久而久之，孩子习惯于以作伪的态度写作文了。笔下写着，心里却厌烦。再久而久之，连以后做人也会渐渐地失真了。

作文是一件和孩子之情感的、心灵的、人生观的自我提升有关的事，不仅仅关乎分数。心灵中多一些阳光、多一些温暖、多一些对他人的理解和同情、多一些对父母亲人给予自己的爱的感恩，这样的孩子的心灵是较可爱的、情感是较丰富的、观察是较细腻的，是较容易被调动起表达冲动的。那么，他们对于写作文这一件事是不大会反感的。面对文题和稿纸，自然也会有自己的话可说，有内容可写。

同时也得承认，我们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已普遍地备感倦怠。他们从小就被卷入一场又一场竞争管道，能不倦怠吗?由于我们对他们的体恤和怜悯，以及对他们将来前途的担忧，我们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给予他们的物质满足，远远多于应该给予他们的心灵营养。我们因他们时刻想到“竞争”二字的时候，远远多于我们与他们交流对“竞争”看法的时候。我们自己的人生观明明已成问题，还往往用成问题的人生观去影响孩子——这很悲哀。

心灵缺乏营养的孩子，面对任何文题几乎都会下笔艰难。把作文视为分数竞争之不得已，厌烦写作文这件事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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