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的苦难》导言及印第安史料(连载一)
1984年,我陪同一个阿根廷代表团在上海访问。当时阿根廷刚刚结束了长达7年的军人独裁统治。一无,当正式访问活动结束之后,我们来到了上海滩,闲逛的当地人通过我和客人们聊起天来。客人们问起是否知道阿根廷新当选的文人总统阿方辛时,人们表情茫然。当人们兴致勃勃地向客人们叫喊“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时,阿根廷人无可奈何地相视苦笑。
1994年世界杯足球赛结束巴西队夺冠后,我的小外甥和一帮小球迷在大雨中按照自己的想象跳起了桑巴舞,那几天电视里播放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话:罗马里奥这个当年巴西街头的穷孩子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有一个很吸引人的镜头:肤色黝黑的小罗马里奥在巴西海滩蹬着自行车,他回首一笑。这使我想起1985年在巴西访问路经里约热内卢海摊时,一群肤色同样黝黑的小孩从地上捡起我们喝完了椰子水后扔掉的椰子壳,当时就刮着里面的瓤吃起来。(图1)
几年前国内文坛风靡了一阵哥伦比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但不知有多少作家注意和理解了与此相关的另一件事:加西亚·马尔克斯是穿着哥伦比亚农民的白布服上台领的奖。
60年代(本书所指年代均属20世纪)死于玻利维亚丛林的阿根廷革命者切·格瓦拉至今活在拉丁美洲人民的心灵深处,但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切·格瓦拉始终带着当年国内发行的一本内部“灰皮书”(没有被人们真正理解的《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日记》)的灰色。
就在不久前,一位女士谈起俄罗斯“艳女”在深圳的歌舞厅生意很好,但已不够时髦,希望引进一批拉丁美洲歌手,她指着旅游画册上头插羽毛、身着古代服饰的印第安人,认为那样的装束挺刺激。我却想起了1982年在墨西哥街头拍摄过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跪坐在路边的棕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印第安女孩,她的面前摆着一排自己缝制的布娃娃,但她缝的不是常见的洋娃娃,而是像她一模一样的棕色娃娃,像她一样穿着典型的印第安农民的花布服装。这就是这片大陆的原始主人今天在故乡的命运——向外国旅游者出卖自己的形象。(图2)
在今天的世界上,很少有人不知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但是,有多少人知道,当年西班牙人的“发现物”中竟有像当时的巴黎、伦敦、北京一样大的、拥有10万人口的墨西哥古城特诺奇蒂特兰和秘鲁古城库斯科呢?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遥远的拉丁美洲戴着一层异国情调的面纱,这是不足为怪的。但是,应该警惕的是,对于像拉丁美洲这样的第三世界地区,我们迄今为止的许多认识往往是一种没有意识到的西方人目光的折射。
我希望能通过这本小书帮助人们。走近拉丁美洲。
在地球仪上,从中国向东看,越过浩渺的大平洋,或者从欧洲大陆的西海岸向西看,越过辽阔的大西洋,我们就找到了位于所谓西半球上的美洲大陆。在美洲大陆中段的墨西哥、美国边界上,有一条大河,墨西哥人称之为布拉沃河,美国人称之为格兰德河,从这条河一直到美洲大陆最南端的合恩角就是拉丁美洲。它的面积约2070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欧洲那么大,包括位于北美洲的墨西哥、中美洲以及加勒比海群岛和南美洲国家。拉丁美洲井不完全是一个地理概念,它主要是一个文化概念,拉丁美洲的形成与15世纪末的西班牙人入侵紧密相关。
关于美洲人起源的种种臆断,与其把它们看作科学的结论,不如把它们当成美丽的传说。大多数人相信美洲最原始的居民是亚洲的蒙古利亚人。距今约4万年前,这些北部亚洲人追捕着猎物,不知不觉从西伯利亚跑到了阿拉斯加。过了很多年,当他们回首瞭望时,发现归途已断:身后是一片几十公里宽的海面,这就是今天地图上的“白令海峡”。他们只得向南,披荆斩棘开辟了一片新的大陆。
在这些美洲原始居民栖息的大陆上,有一条纵贯南北长达
安第斯山的层峦叠嶂虽然给人员和物质交流造成了极大不便,但却蕴藏着丰富的矿脉。拉丁美洲银的储量占世界的l/5,铜的储量约占世界的l/3,仅仅在一个古巴岛上。镍的储量就占世界的1/3,这一地区还有丰富的高品位铁矿石,含铁量高达60%—70%。
来自安第斯山的水源形成了世界第一大河、第二长河——亚马孙河。亚马孙河全长6000多公里,流域面积700多万平方公里,沿途接纳1000多条支流,每年注入大西洋的水量占世界河流注入大洋总水量的1/6。在某些河段,宽阔的河面一望无际,平均深度可达
赤道横贯拉丁美洲中部,所以拉丁美洲80%的地区属热带和亚热带,有一个拉美国家的国名为“厄瓜多尔”,它在西班牙语中的意思就是“赤道”,因为赤道穿越这个国家。(图4)如果没有高大的山脉,拉丁美洲的气候、植被、景色将一如处在同一纬度上炎热、低洼的非洲。但是高度改变了纬度,使拉丁美洲成为一块雨量充沛、气候温和、自然景观丰富多彩的大陆。与非洲、亚洲有所不同,拉丁美洲最早的文明发源地都不是大河流域而是高原和山谷。(图5、6)
拉美古代文明最优秀的代表是位于墨西哥和中美洲地区的玛雅文化、以今天的墨西哥城为中心的阿兹特克文化和以秘鲁为中心的安第斯山区的印卡文化。(见文后图)这几个文明也是整个美洲大陆最发达的古代文明,也就是说,整个大陆最优秀的古代文明不在美国,不在加拿大,全都在今天的拉丁美洲境内。古代美洲文明虽然不如亚洲一些古代文明历史悠久,虽然在与欧洲人最初接触的15世纪末,他们还没有发展起发达的文字系统和生产工具,但他们绝不是欧洲殖民主义者所说的野蛮人。恰恰相反,考虑到他们是在一种与世隔绝和被大山大河相互隔绝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文化,应该说,古代美洲文明的成就是非常独特和令人钦佩的。〔图7〕
比如,玛雅文化已有了带有语音因素的表意文字,即一种含有图形、表达意思的符号、音节和音标的文字。用这种图文并茂的文字写成的《玛雅圣书》记载了这个玉米文明的宇宙观:他们认为神用黄色和白色玉米筑起人的肉体,用玉米面团做出人的四肢。(图8)他们根据人的20个手、脚指头创造了20进位计数法,并且在人类历史上最早发明和使用了“0”。他们将数学知识用于天文学研究,能够跟踪金星轨道、推算日食的时间,他们的历法比欧洲的还要准确。
阿兹特克文化是一个继承了其他古代文化遗产后在15世纪繁荣起来的文化。这是一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神权军事帝国。他们的首都——水上城市特诺奇蒂特兰(今天墨西哥城的前身)曾使16世纪入侵的西班牙士兵以为到了意大利的威尼斯。1520年,文艺复兴时代的德国著名艺术家丢勒在欧洲看到来自阿兹特克王国的艺术品,立即为之倾倒。
印卡帝国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帝国,它继承了安第斯山区各种印第安人文化的成果。考古工作者最近在秘鲁发现过一座4000年前储藏玉米的仓库,由46个石结构的大型储藏室组成,当时的农业规模之大可见一斑。这个没有文字、仅靠结绳记事法管理的国家,竟能统一近100万平方公里地域内的语言。我国明代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成书的《职方外记》(卷四)中介绍秘鲁(书中译做“孛露”)时这样写道:“其土音各种不同,有一正音,可通万里之外。凡天下方言,过干里必须传译。其正音能达万里之外,惟中国与孛露而已。”书中所说的正音即印卡古国的克丘亚语。①(图9)
从今天收藏在利马博物馆的几百颗头颅可以看到,当时的印卡外科医生会用金和银做的刀片施行开颅外科手术。秘鲁库斯科城郊外安第斯山的崇山峻岭中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城堡,它叫马丘皮克丘(意即“老峰”)。这座古代城镇建在两座高峰相连的鞍部,居高临下,城的周围用巨大花岗石建成墙垣,进出的孔道只有一座城门,城内有上千座白色大理石建筑,广场中心立着一个用巨石制成的日晷。这座城堡由于隐蔽之深,在西班牙人统治的几百年里始终没有被发现。今天它已经成了祭奠印第安文明的圣地。(图10)
古代美洲人民培育了玉米、马铃薯、番茄、烟草、向日葵、可可等40多种农作物奉献给世界。在畜牧业方面,他们驯服了高山动物羊驼,羊驼可以做交通工具,它的皮、毛、肉、粪便也都可以利用。今天,羊驼已成了印第安美洲的一个象征。但是印第安人没有马,也没有发明车轮。他们已经初步掌握了熔制铜、金的技术,但是不懂铁的冶炼。
有一位秘鲁历史学家的分析很有道理,他说不应该仅用文字的使用和冶铁术作为衡量文明的统一标准,古代美洲发达的社会管埋机制,建筑艺术、天文历法知识等也应该成为文明的重要标志。
然而,没有马、没有铁、没有火药,这使印第安人在西班牙殖民主义者到来时成了被“先进”文明打败的“落后”民族。
自15世纪下半叶起,由于土耳其对小亚细亚和巴尔干半岛的控制,欧洲人越来越难以使用原来通往南亚和东亚的陆路和海上航道,然而马可·波罗带来的东方富有的消息不断刺激着正在步入早期资本主义的欧洲。意大利人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1451-1506)根据地球是圆的、从欧洲往西一定能够到达印度的概念。于1492年带着3条帆船横渡大西洋到达了美洲。哥伦布错误地以为他们己经抵达远东,并将这片土地取名为复数的“印度”(Indias),后来为了纠正认识上的错误,又在前面加了一个“西”字,以便与东方的印度相区别,而美洲土地上那个伟大的人民从此就阴差阳错地成了“西印度”的居民——“印第安人”(indio)。(见文后图)
意大利航海家亚美利哥·韦斯普奇(1454-1512),曾多次随西班牙、葡萄牙远征队到达美洲,他在发表于1503年的《书信集》中指出美洲不是亚洲的一部分,也不是一个岛,而是一个新的大陆。1507年,德意志地理学家马丁·瓦尔德西穆勒在他的《宇宙学导论》里建议将这一大陆以韦斯普奇名宇的阴性形式正式命名为“亚美利亚”洲。于是,达块伟大的陆地便以一个欧洲人的名字从此被载入欧训人撰写的“世界史”。(图11)
关于美洲的消息传到欧洲后,天主教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发布圣谕,将有几千万人口世代居住的美洲赐予捍卫天主教有功的西班牙。后来为了调解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矛盾,教皇又于1493年为双方划定了势力范围。根据这个界定,葡萄牙在16世纪中叶占领了巴西。
15世纪末至16世纪中叶,西班牙和葡萄牙在传播基督教的名义下用武力占领了今天被称为拉丁美洲的绝大部分地区。稍后,法国、英国和荷兰也在拉丁美洲占领了几个小小的地盘。
这段在西方史上被暧昧地称作“征服”的历史,实际上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侵略史,印第安人中的大多数被杀戮、被欧洲人带来的疾病和苦役夺去了生命,那些风格独特的本土文化被十字架和天主教堂死死地压在了大地的深处。然而,美洲印第安人有过英勇的抵杭,并留下了自己的口传、文字史料。西班牙殖民者内部一些受到良心谴责的教士也曾留下了与殖民主义者的伪史所不同的记录。
西班牙人的统治一直延续到19世纪初叶。在近300年的殖民时期里,西班牙把它的封建集权制、落后的大庄园制和保守的教会体系带到了美洲,为全欧洲疯狂地掠夺金银矿产,创造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使这块富饶的大陆变成了一个个出产矿石的大矿井、一块块吞噬土地肥力、毁坏森林植被的甘蔗田、香蕉园和咖啡园。300年里,在美洲驶向欧洲的每一艘货船上,每一宗原料产品都规定了日后一个拉美国家的命运。在同一条航线上,几百万非洲黑奴被强行贩运到美洲大陆,成为继几千万死去的印第安人之后的牺牲品。
欧洲为着攫取财富,不仅制造了一场种族灭绝,扼杀了一个成长中的年轻文化,培植了一个奴隶制度,用罪恶埋葬了道义,而且破坏了美洲广大地区的自然经济结构,断送了那些未来独立国家正常发展的可能性,在这块得到大自然恩惠的土地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原罪。
19世纪初,拉丁美洲爆发了大规模的独立战争。海地于1804年第一个挣脱了殖民主义的锁链,绝大部分拉美国家在1824年之前结束了独立战争,而古巴作为西班牙在美洲的最后一块殖民地直到1898年才获得独立。委内瑞拉的爱国者西蒙·玻利瓦尔(1783-1830}和阿根廷的圣·马丁(1778-1850)是拉美独立革命运动中为大陆的解放做出了卓越贡献的杰出领导人。独立后的拉丁美洲形成了18个国家,绝大多数采用资产阶级共和政体。今天拉丁美洲有33个独立国家,至今还有13个殖民地未取得独立。
几百年的混血过程使独立之后的拉丁美洲成为一个崭新的混血民族大陆,今天,近5亿人口的拉美大陆大致由4个人种组成:约占50%的混血人、35%的白人、7%的黑人以及不足10%的印第安人和少量亚洲人。混血人种中又分印欧混血人、黑白混血人和黑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后代。印欧混血人主要在古印第安文化发达的地区,如墨西哥、危地马拉、秘鲁等国;黑人和黑白混血人主要在历史上黑奴聚集的地区,如海地、古巴、巴西等国;白人主要在南美的南部锥形地区,那里过去是人烟稀少的潘帕斯大草原,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欧洲迁来的移民形成了像阿根廷、乌拉圭这样的新移民国家。
在新生的拉丁美洲大陆上,作为文化标志的天主教是压倒一切的官方宗教,但是,顽强的印第安文化因素仍然在音乐、艺术甚至宗教的天地里艰难地存活了下来,西班牙文化与美洲印第安文化以及黑人文化血肉不可分地结成了一体。西班牙语是原西班牙殖民地国家的官方语言。占大陆人口33%的巴西人虽然讲葡萄牙语,但是,他们要听懂极相近的西班牙语并不困难。前法国殖民地国家海地的300万居民讲法语,法语也是拉丁美洲上层人士中比较通行的语言。此外,还有10个左右前英园、荷兰殖民地的人口比较少的国家讲英语、荷兰语。印第安语并没有死亡,原有的近500种语言中约有15种分别由10万以上的人口使用,其中有3种分别由100万以上的居民使用,即:克丘亚语,它与西班牙语同为秘鲁、玻利维亚的官方语言;艾马拉语,它与西班牙语同为玻利维亚的官方语言;以及在巴拉圭被规定为第二国语的瓜拉尼语。
共同的宗教和语言使拉丁美洲成为一个相当统一的大陆,与人种混血相一致的文化混血又使拉丁美洲成为一个多样化的大陆。
更可贵的是,新生的拉丁美洲人不仅把美洲大陆当成了他们的家园,还从感情上把美洲大陆的受害者印第安人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这一点与坚持盎格鲁撒克逊白人血统与白人文化的美国人完全不同:
美国早在1776年先于拉丁美洲取得了独立,但是它没有援助独立战争中向它提出请求的拉美爱国者。相反,美国在独立后的100多年里,继承了殖民主义的意识和行为,借着发达的经济、军事力量用种种野蛮、“文明”的方式奴役拉丁美洲,使同一块自由、独立的大陆出现了——两个不同的美洲。
美利坚合众国(“美洲合众国”之意)独立伊始,便将整个美洲大陆的名称攫为己有,这是一个象征性的预兆。而拉丁美洲也在新的压迫和困境下强化了自身传统中的反对殖民主义的立场和文化。
拉丁美洲的概念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最初,法国人米歇尔·舍瓦利耶在1836年使用了“拉丁美洲”的提法,借以说明拉丁美洲文化的拉丁、天主教文化背景。1856年,哥伦比亚诗人何塞·玛丽亚·托雷斯·卡依塞多(1827—1889)第一次有意识地在一首题为《两个美洲》的诗歌里使用了这个概念,并大力宣传、推广它的用法。托雷斯·卡依塞多是把拉丁美洲作为美国的对立面提出来的。
从此,拉丁美洲作为一个鲜明的文化整体,开始面对它的历史使命。
18世纪,欧洲哲学家说,美洲是一个没有度过“洪荒”期的潮湿的因而未成熟的大陆。在他们的眼里,所有热带人都是劣等民族,“连美洲的狗都不如欧洲的狗叫得响亮”。一个叫雷依纳尔的欧洲教士居然这样谴责美洲的“无序”,他说美洲的山脉怪诞地呈南北走向,而不像欧洲的山脉整齐地由东向西排列。②
19世纪,美国的第六届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1767—1848)在拉丁美洲独立战争之际曾说:“我们这些懂法律、懂原则的人怎么能和这个混杂的种族打交道?”③
但是,拉丁美洲人民在漫长的斗争中树起了自己的旗帜,他们向世界显示:我们有自尊的被压迫者的哲学;我们有使古老的宗教恢复青春的解放了的神学;我们有深情的大地孕育的正义的歌声;我们有从贫穷中诞生的最富有的文学。
拉丁美洲人已经具备了与世界对话的一切条件,已经长成一个健全的文化。这个文化在歧视下顽强地生存,在历史的演变中不断地壮大了。这块苦难的土地已经用苦涩的乳汁哺育出了丰饶的精神果实。(图12)
今天已是风云变换的20世纪末。随着冷战的结束,美国统治集团的思想代表弗朗西斯·福山急急忙忙地代表西方宣布:“意识形态的历史已经终结。”他的意思是,以美国文化为代表的自由资本主义已经是世界新秩序,西方己经可以作为最后的胜利者,统一这个纷繁的世界。
然而,拉丁美洲的进步思想走上了讲坛。
在长期地坚持之后,迎接新世纪的这种思想已是一种代表被压迫者的思想。拉美思想家对西方表达了大规模的否定。他们说,象征东西方冲突的“铁幕”虽然已经消失了,但是象征着南北冲突的一道“金幕”却更加暴露了这个不公正的世界的本质——金钱的力量把患“高血脂症”的富人和患“贫血症”的穷人牢牢地划分成两个世界。“原罪”并没有得到清算,正义远远没有成为这个世界的旗帜,今天的世界更需要听到的是长期被淹没的另一种声音。
中国并非与这个讲坛无关。中国更不可能抽身于这个一天天临近的新世界之外。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的青年一代迟早要对世界发言。昨天。中国同样曾被殖民主义蹂躏;今天,西方设计的世界秩序同样在威胁着中国;明天的中国和世界,同样将存在尖锐的社会矛盾,存在选择立场和正义,存在不仅要生存而且要尊严的问题。
无疑,在这样的时代开始之际,求索和学习异常重要,然而并不是已经有许多适合的先生在等待着我们。介绍和求学,有时是误解的连续。而我深信,拉美世界种种的参考作用是巨大的,问题在于我们怎样解读这块大陆。
基于以上的思想,我写成了此书,并且尽力使它带有了概要的性质。虽然它涉及了历史、宗教、哲学、艺术等各个领域,但是应当说选题和资料的选择里,已经带着作者思想的印记。我盼望这本书尽管远非周全,但是能够为读者提出接近准确的导读、资料和分析。
① 刘明翰、张志宏:《美洲印第安人史略》,三联出版社,北京,1982年,57页
② 豪尔赫·基列尔莫·略萨:《拉丁美洲的历史同一性》,秘鲁利马,1990年版,151页
③ 阿尔图罗·阿尔达奥:《关于“拉丁美洲”之思想与名称的起源》,委内瑞拉加拉加斯,1980年版,178页
近100年的入侵和占领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对加勒比海区域大、小岛屿的占领、对墨西哥和中美洲的占领以及对秘鲁和南美纵深各地的占领。从巴哈马群岛出发,西班牙人先后占领了今天的海地、波多黎各、牙买加等岛屿。1511年,他们又踏上了古巴岛。西班牙人在这个地区建立了圣多明各(今天位于海地岛东端的多米尼加共和国的首都)、哈瓦那两个重要据点,向四处扩大侵略战争。西班牙人在加勒比海诸岛的所作所为是残酷无情的。据统计,巴哈马群岛在哥伦布到达的12年后几乎没有留下一个印第安人:波多黎各和牙买加两岛,原有居民约60万人,到1542年时,只剩下了400人;海地岛原有25万居民,到这时也差不多濒于灭绝;古巴岛上的30万印第安人至16世纪中期也所剩无几。①关于加勒比海诸岛的印第安人口,在统计上可能有差异,但是印第安人的灭绝是一个公认的史实。今天的加勒比海诸国只有黑人、白人和黑白混血种人。这就是印第安人种族被灭绝的最有力的证据。
墨西哥谷地是阿兹特克文明的主要分布地区。1519年,当西班牙殖民史上的著名侵略者埃尔南·科尔特斯从古巴岛出发向西航行时,在他的11艘船上,随行人员和装备只有100名水手、508名土兵、16匹马、32把弓弩、10门炮和其他小型火器。他们靠诈骗、挑拨离间和火器的威力攻入了墨西哥帝国的首府特诺奇蒂特兰。但是,由于印第安人民的顽强抵抗,殖民者直到16世纪末才占领墨西哥全境。随后,西班牙人又于1523至1524年占领了今天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巴拿马已于1514年先沦为殖民地)等国所在的中美洲地区。
西班牙殖民史上的另一个大侵略者弗朗西斯科·德·皮萨罗从巴拿马向南进犯,经过1531年至1533年的3年时间,占领了秘鲁。像科尔特斯进犯墨西哥时的情景一样,皮萨罗只带着200人。而他也像科尔特斯一样,运用挑拨离间、阴谋诡计、背信弃义等手段,趁印卡帝国两个王子争夺继承权之机,绞死了国王阿塔瓦尔帕,控制了整个帝国。
但是,印卡人民并没有轻易屈服。1536年初,印卡王的继承者曼科·卡帕克二世率领近10万人的大军围困秘鲁重要城市库斯科达6个月以上。他作战对身穿夺来的欧洲人服装,熟练地驾驭着曾被他们视为神物的西班牙人的战马,手持长矛,指挥他的战士冲锋陷阵。曼科·卡帕克二世领导了8年的抵抗战争。他牺牲后,印卡帝国的年轻王子图帕克·阿马鲁继续领导游击战争。1572年图帕克·阿马鲁被西班牙人处死。他的头颅被砍下时,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印第安人发出一片悲鸣,像长空里滚过了一阵雷。印第安人每天都到示众柱下朝拜他的头颅,西班牙人不得不取下那颗头颅,掩埋了尸体。在安第斯山区,“伟大印卡”的旗帜被许多部落一代一代接过去,斗争一直延续到18世纪独立战争前夕。
占领秘鲁之后,皮萨罗的一个副手率领侵略军经过玻利维亚,向西翻越安第斯山于1536年抵达智利北部,在那里遇到了印第安民族阿劳坎人的坚决抵抗。后来皮萨罗亲自重整旗鼓远征,于1541年占领了智利沿海一带。有血性的阿劳坎人是成功地抗击西班牙侵略者的代表。他们的轮番进攻、拖垮敌人的战术简单来说就是前赴后继、不怕死的拼命战术。阿劳坎人坚持了3个世纪的斗争,致使西班牙国王在智利耗费的军费比从这个国家掠夺的金银还多。1680年,西班牙公布《关于西印度的法典》,正式从法律上禁止“征服”战争,但仍然规定,对阿劳坎人和加勒比人除外,可见他们对这支不屈服的印第安人恨之入骨。到1773年西班牙人被迫承认阿劳坎人独立时,后者始终占有7万平方公里的自由土地。拉丁美洲文学史上有一首著名的长诗,叫做《阿劳坎纳》,作者是与阿劳坎人打过仗的西班牙士兵阿隆索·德·埃尔西利亚。他为阿劳坎人的顽强精神深深折服,诗中充满了对这支印第安人的崇敬。(图13)
16世纪上半叶,美洲的广大地区已基本被划入西班牙帝国的版图。16世纪中叶,巴西终于被葡萄牙人占领。到1580年西班牙人在阿根廷建成布宜诺斯艾利斯城后,大规模的侵略战争才基本停止。一个主要由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统治的拉丁美洲版图基本形成。
关于西班牙人到达美洲时印第安人口的统计差别很大,从1500万到1亿不等,②其中绝大部分在今天的拉丁美洲。据估计,在西班牙人抵达美洲最初的100年时间里墨西哥和印卡帝国有2000万至4000万印第安人死于屠杀、苦役和西方人带来的传染病,如果加上加勒比和中南美其他地区死亡的印第安人,死亡总数也许达到5000万人。③按照另一种描述方法:100年内,整个美洲的印第安人口从占世界总人口的20%下降到3%。④还有一种参考数据:1581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在西班牙瓜达拉哈拉法庭断言,美洲有1/3的印第安人已经死亡,幸存者必须为死者交纳赋税。⑤
① 刘明翰、张志宏:《美洲印第安人史略》,121页
② E·布拉德福德·伯恩斯:《简明拉丁美洲史》,王宁坤译,湖南教育出版社,长沙,1989年,25页
③ 严中平:《老殖民主义史话选》,北京出版社,北京,1984年,225页
④ 同上书,212页
⑤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SigloXXI.出版社,墨西哥,58页
近一个世纪的所谓“征服”留下了许多史籍,作者中有当年经历这一切的殖民主义者,也有从未到过美洲的欧洲学者,有教士也有军人;有侵略军头目,也有普通士兵。在这浩瀚的书海里,有一本很独特的书始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它直至今天仍然像它的作者一样,处于弱者的地位,只被少数觉悟者看重。
它有一个很醒目的书名——《战败者的目光》。
《战败者的目光》由墨西哥历史学家米格尔·莱昂-波尔蒂利亚根据12份墨西哥印第安人文献及绘画编辑而成,这些文献是由墨西哥古文献学者安赫尔·玛丽亚·加里瓦伊从纳华语(墨西哥主要的印第安语言)译成西班牙语的。1959年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出版了这本书,已再版11次,有3种国外西班牙文版本,还有英、法、意、德、日、葡、波兰、瑞典、匈牙利、希伯来、加泰罗尼亚、塞尔维亚一克罗地亚等十几种语言的版本。
文献中最早的记录是口传纳华语叙事诗歌,被称作“悲歌”,问世时间约为1523、1524年。最珍贵的一份是1528年墨西哥无名氏用纳华语叙述的《墨西哥民族编年史》,其中完整记载了墨西哥文明所遭受的毁灭性打击,这份文献的手稿至今悖谬地存放在巴黎国立图书馆里。令人震惊和深思的是,这份文献居然是印第安人自己用拉丁字母记录下来的。也就是说,在最初的日子里,《编年史》的作者已经预感到了本民族语言文化的悲惨命运,并惊人地学会了用敌人的文字来记录用自己的语言叙述的历史。与之相对应的,有另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战败者的目光》中最丰富的一部记录是一位叫贝尔纳迪诺·德·萨阿贡的西班牙教士组织他的印第安学生在实录墨西哥劫难幸存者口述的基础上于1555年写成的,这份文献的编辑者是西班牙人,但他却有意识地采用了战败者自己的、即将消逝的纳华语来记录历史。
这是一本印第安人自己写的关于西班牙人占领墨酉哥的内部资料,这是“另一个”处于弱势的历史角色的目光。在这本书问世之前,人们关于这段历史的认识都是欧洲人眼光的折射。
墨西哥文明是拉丁美洲古代文明的重要代表,用“战败者”的语言重现它的毁灭史,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用另一种眼光来认识整个拉丁美洲的这段历史。(图14)
墨西哥谷地面积约8000平方公里,地处墨西哥中央高原,四周群山环绕,虽位于北纬20度的热带,但因海拔2000多米,仍然四季如春。大约在距今1万多年前,墨西哥谷地有了人群。公元13世纪中叶,阿兹特克人,讲纳华语的一支尚武部落,从北部迁徙而来,征服了比它文化发达的中央高原其他部族。阿兹特克人的版图曾一直达到今天墨西哥边境以南的危地马拉,甚至巴拿马,统治几百万人口。
1325年,按照本氏族战神兼太阳神威齐洛波其特利的神谕,阿兹特克人在一个有鹰站在仙人掌上啄食蛇的地方建立了都城——特诺奇蒂特兰,它就是现代墨西哥城的前身。(图15)一种说法认为特诺奇蒂特兰的意思就是“荒野里的仙人掌”。特诺奇蒂特兰建立在特斯科科湖心的一个小岛上,这个湖是墨西哥谷地5个相连的咸水湖之一。战神也叫“墨西”(Mexi)或“墨西特利”(Mexiti),所以他们的国家被称为墨西哥。下文提及墨西哥人处,主要是指在这一大片地区占统治地位的阿兹特克人。阿兹特克人继承了被它征服的高等部族的文化,其中最重要的是托尔特克文化。据说,托尔特克人撤离中央高原时,他们的保护神羽蛇盖察夸特飞往东方并留下了预言:它将从遥远的东方辽阔的水域那边返回。阿兹特克文化继承了羽蛇神,也接受了这则预言,这则预言将来在与西班牙人交锋时事关重大。
西班牙人到来时,特诺奇蒂特兰是一座拥有12万人口的大城市,它和秘鲁的库斯科一样,人口几乎超过了同时期欧洲的巴黎或伦敦。这座美丽的水上城市有3条堤道与湖岸的陆地相连,岛上有引淡水的水槽、防洪大堤和无数条架着小桥和吊桥的渠道,渠间数以万计的小船穿梭般来往于对岸和岛城,运送给养,交换商品。除了岛上的建筑,湖面上还浮动着“水面菜园”①以及靠木桩固定在湖底的房屋。这些房屋均为白色,在高原澄净的阳光下闪耀春雪亮的白光,屋顶花园里鲜艳夺目的热带花卉在蓝天下随风摇曳。从岛上可以眺望东边两座高耸的终年积雪的火山。
城中心有一座由78间房屋组成的大神庙,每年在那里为战神威齐洛波其特利举行神圣的庆典和包括活人祭的祭祀礼仪。城内还有一个大集市,商人、工匠云集,琳琅满目的商品来自远近四方,人群的嘈杂声一里之外相闻。
西班牙人初与这座白色的水城相逢时,梦游一般地以为到了威尼斯,纷纷赞叹,说它比
罗马和君士坦丁堡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历法、文字、手工艺、数学等文化成就,阿兹特克人在教育制度和军事制度方面也达到了较高的程度。
阿兹特克人热爱自己的文化并有强烈的历史感。至少在西班牙人到来的l00年前,他们已开始实行普遍义务教育。他们的学校分两类,在第一类专门学校里,教授历史、传统、历法、圣歌、史书解读和背诵。由于文字系统很有限,他们主要是靠口头教授并世代传诵。不少西班牙史家都在其著作里对阿兹特克人强烈的历史意识表示了赞叹。正是由于这种背诵能力,他们得以在自己的文化遭到浩劫后用敌人的文字记录下自己古老的历史。在另一类普通学校里,教授宗教、道德,对年轻人进行军事训练。(图16)
阿兹特克人的军事组织等级完备。他们的武器主要是顶端带有锋利石块的木棍,用这种石锋他们居然一下子砍掉过西班牙人坐骑的脑袋。他们的吹箭筒、各种弓箭、标枪、投枪、长矛当然抵挡不了西班牙人的铁制火器,这是他们在军事上的致命弱点。阿兹特克人也用盾和头盔,他们的护甲用棉花做胎,后来西班牙人竟觉得这种轻便的着装比他们铁制的笨重家伙要好。阿兹特克人每当与外族交战之前,必先举礼,向对方送去盾和箭。这一点很重要,后来,面对西班牙人的谋杀和不宣而战,他们愤怒不已,就是出于这一战争礼性传统。
阿兹特克人的国家并不是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那里已经出现了阶级分化和奴隶。这个神权世袭制
国家的君主拥有巨大的财富和权力,他对周边部落的欺压在这些人中造成了相当强烈的仇恨情绪。
这样一个自然生成、独具特色的文明由于欧洲人的入侵夭折了。19世纪的古巴爱国志士何塞·马蒂写过这样一段话来概括这场冲突:
他们侵犯并用铁蹄践踏的正是这样一些孕育中的民族,一些处于开花期的民族——并不是所有的民族都以同样的方式定型,也不是几个世纪的时间就足以使一个民族成型——这是一场历史的浩劫,是一桩弥天大罪。纤细的嫩芽本当让它挺直,这样才有可能在以后显露出无限美妙的、完美无缺的、锦绣般灿烂的成果。征服者们将宇宙万物中的这一扉页撕去了!这里的民族把银河称为“灵魂之路”,对他们来说,宇宙间充满了巨大的精灵……这些民族不像希伯来人那样想象女人是用骨制成,男人是泥造就,在他们的想象中,男人和女人是从棕榈的种子中同时诞生的!②
1519年4月,西班牙大殖民者科尔特斯的11条船在墨西哥东海岸今天的维拉克鲁兹附近出现了。阿兹特克人的历法以52年为一个循环周期,而1519年正是一个52年周期的末年。印第安民族就这样用神话解释着外部世界的降临。(图17)
他们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以为自己的祖先羽蛇神从东方浩渺的汪洋尽头回来了。
那份用拉丁字母撰写的纳华语印第安人的文献上清楚地记载着:“‘13一兔年’③:人们从水上看见了西班牙人。”(除说明者外,以下所引文字均选自《战败者的目光》)
科尔特斯从海上登陆后,一路莫名其妙地被淳朴的印第安人问及:“你们是从日出方向来的吗?”当狡猾的科尔特斯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含意后,立即策划利用这种心理,扮演战无不胜的天神。高等文明相对于低等文明的“优越”性就这样开始显露了。
叙述这段历史前,需要介绍一个重要的环节,即语言的问题。未进入墨西哥中心地带之前,科尔特斯在墨西哥南部的尤卡坦辛岛找到了两个八年前由于沉船流落在墨西哥玛雅人部落的西班牙人其中一个在玛雅人中取妻养子,觉得生活得很好,拒绝回到西班牙人中去。另一个叫赫罗尼莫·德·阿基拉尔的成了科尔特斯的玛雅语翻译。后来,科尔特斯在墨西哥海湾又得到了一个印第安女奴,她的印第安名字叫玛利纳利(Malinali)。她原是一个阿兹特克酋长的女儿,被几次转卖,成了玛雅人部落的奴隶,因此会讲两种墨西哥印第安语——玛雅语和纳华语。她被玛雅人酋长当礼品送给科尔特斯之后,与阿基拉尔合作。充当了科尔特斯的通译。这个女人兼做科尔特斯的情妇,为他生了一个私生子。她在整个入侵过程中始终站在西班牙人一边,甚至为他们通风报信,出谋划策,在许多幅印第安人的绘画里,科尔特斯的身边都有她的形象,包括屠杀印第安人的场面。她接受天主教洗礼后,被西班牙人称堂·玛里娜(DoñaMarina),而印第安人因为她成了“天神”的伴侣,给她加上印第安人的尊称后缀“辛”(-tzin),称她玛林辛(Malintzin),可见她的作用非同一般。
西班牙人一经在墨西哥海边出现,墨西哥国王莫特库索马就不断从使者那里得到关于他们的消息。他被告知“海上出现了我们从未见过的一座大山”,上边的人白皮肤、白胡子,骑在一种“有屋顶那么高的鹿背上”。莫特库索马派人直到海边迎接他心目中的天神羽蛇,并献上金银、宝石、羽毛镶嵌的贵重礼品,印第安人的文献一一注明、详细描写了这数十种礼品。使者对科尔特斯说:“你到了自己的家园墨西哥啦,它的主人莫特库索马派我们送这些礼品来表示欢迎。”掩盖内心惊喜的科尔特斯却说:“难道这就是你们向我们表示欢迎的献礼吗?”他命令手下人把莫特库索马的使者捆绑起来,鸣放火炮吓唬他们,印第安使者纷纷吓晕过去。以上都被印第安文献详细记录在案,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都在西班牙人的精心策划之内。
从其他非印第安史料里,我们得知,一旦发现了自己被误认为天神,殖民者便借助这种心理毫无羞耻地欺诈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以为马是和骑兵长在一起的神物,他们就故意用马的狂奔、嘶鸣制造心理威慑。后来当印第安人千方百计用他们武器上的石锋砍掉了西班牙人坐骑的脑袋后,西班牙士兵却一剑就削掉了印第安人的脑袋。一个叫做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的西班牙士兵,写了一本《征服新西班牙信史》,④里面记载了这么一件真事。一次,在印第安人使者求访之前,科尔特斯让人牵来一匹刚下过驹的母马拴在他的屋子里,又让人牵来一匹一接近母马就狂躁的公马,让它闻了母马的气味,然后再把两匹马分开。等印第安人的使者到来之后,有人把那匹公马悄悄牵来,拴在离科尔特斯和印第安人谈话的屋子不远的地方。由于公马在拴母马的那间屋子呆过,所以一直盯看印第安人和那间有母马气味的屋子,并不停踢蹬,发出阵阵嘶鸣。酋长们以为马是冲他们嘶鸣,吓得战战兢兢。这时候,科尔特斯命令人把马牵走,然后对印第安人说,他已命令马不要发火,因为印第安人是好人,是同西班牙人讲和来的。
印第安人没见过枪炮,西班牙就宣传枪炮可以听懂人话,追着人打。印第安人以为神的使者不会死,西班牙人便巧妙地掩埋士兵的尸体,俨然一副刀枪不入之状。印第安文献里记录了使者向莫特库索马的汇报。他们形象地描述了大炮的厉害,并说它“放出的臭烂泥味一直钻到人的脑子里作乱”。铁,这个中世纪末的原子弹给印第安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天神的作战装备全都是铁的——穿的是铁的,头盔是铁的,剑是铁的,弓是铁的,盾是铁的,矛也是铁的。”他们还生动地描写了西班牙入带来的狼狗:“它们的眼睛里流出火,放射火星……肚子又长又瘪……边走边喘,拖着舌头,身上的花斑像老虎的一样。”这些狗后来也成了残害印第安人的帮凶。
使者们带回来的阴沉消息不仅使莫特库索马忧郁,也使全城的百姓沉浸在不安之中:“人们不停地哭泣,为他人哭泣。人们垂头丧气,他们低着头走路。人们在呜咽中互致向候,他们互相问候时流着泪。有人试图鼓舞别人,他们互相鼓舞着。人们抚摸别人,孩子们被抚摸着。父亲们说:‘哦,我的孩子们!……你们会遭遇什么呢?……’母亲们说:‘我的孩子们!你们怎么能惊恐地承受将要降临于你们的命运呢?’”
科尔特斯的侵略军就这样来到了守卫着特诺奇蒂特兰城郊外的两座终年积雪的火山脚下。莫特库索马再次派人送来了厚礼,希望能用进贡的方式使西班牙人退兵。这时的印第安人已经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天神”了:“他们像猴子一样地举起金子,好像变了一个人,好像心都被照亮了。他们看来确实渴望这样的东西。他们像群饿猪一样渴望金子……他们焦急地抢过金子做的旗子,从这边摇到那边,从这边看到那边。他们讲的全是野蛮的语言。”
确实,哥伦布的航海日记里每一页都有“金子”这个肮脏的词。(图18)
巍峨、洁白的雪山冷冷地俯视这群来自文明欧洲的野蛮人。
印第安式的礼遇和法术都没能使西班牙人退兵。
当西班牙人抢累了以后,玛林辛登上屋顶平台,对自己的印第安同胞说:“墨西哥人,到这儿来,西班牙人没劲儿了,他们累垮了,他们就要晕倒了。把你们的食品、干净的水和一切必需品拿来。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过来呢……”“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过去,好像那儿有一只野兽,好像那儿是黑沉沉的夜。”
1520年5月,阿兹特克人一年一度最大的节日“青玉蜀黍节”来临了,这是他们祭奠部族战神威齐落波其特里的节日。人们请示了西班牙人后,被获准照例庆祝节日,而西班牙人却背信弃义地制造了一场大屠杀。
这个事件在西班牙人的史书里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在印第安人的文献里却占了大量篇幅。他们一丝不苟地描写了整个准备活动和祭祀仪式,其良苦的用心使人读后倍加伤感。根据印第安人文献记载,准备活动开始后,按传统方式守斋一年的那些妇女们开始在大神庙的院落里研磨一种叫奇卡洛特的草药的种子,午后,开始用奇卡洛特粉末捏塑战神的形象。印第安人文献一一描述了战神的五官、肢体、服饰、彩绘,静静流淌的语汇间充满了自豪感:战神的耳朵是用松石的碎块按蛇皮(阿兹特克人已经把战神与羽蛇神同化为一体)的花纹拼成的,鼻饰是用宝石镶嵌的金块做的,鼻饰下挂着带穗的金环,穗呈脚趾状,它的神奇的顶冠是用蜂鸟羽毛做的,染成黑色的战袍上垂挂着5缕从雄鹰身上摘取的上等羽毛,袍面上绘有骷髅和残肢断臂的图案,战神扛着血红的战旗……翌日黎明,隆重的祭祀开始了,程序被详细记录在案。
游行队伍准备出发,行文至此,我们读到了一句话:“所有人,所有年轻的武士全心全意地整装待发,准备纪念自己的节日,以此向西班牙人显示,让他们惊叹,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一切。”原来在这样精心的准备、这样细腻的描写中,埋藏着印第安人被压抑的淳朴的自尊心。
蛇舞跳起来了,神秘的赞歌响起来了,“歌声交织,歌声如雷,就在这时,西班牙人决定杀人”。几份印第安人文献一致写道,西班牙人先向在场院中央打鼓的老人挑衅,扇他们耳光,砍掉了他们的双臂,又砍掉了他们的脑袋。在印第安人所画的这个场面中央,有一对高高空悬的鼓槌,鼓手已经被杀害。西班牙人还一刀砍掉了印第安人精心制作的战神的鼻子。他们堵住了神庙的所有出入口,不放过一个人。被杀者的“内脏在地上流淌。一些人还在无望地奔跑:拖着绊脚的肠子。他们巴望逃命,可是找不到一个出口……武士的血像水一样的流淌,聚成了淖,血和满地的内脏气味冲天”。(图19)
印第安文献清楚地记载着:“他们残害了我们3个小时。他们杀人的地方是院。”被关在院外的妇女,儿童绝望地哭喊着,600名印第安贵族、年轻的武士以及3000名平民全被杀害在院内。
卑鄙的背叛激起了反抗的怒火,愤怒的印第安人像疯了一样向西班牙人的住所扑去,杀死了许多西班牙人。莫特库索马立即被带上脚镣,他被押上皇宫的阳台劝降,印第安人唾骂自己软弱的首领“这个叫莫特库索马的小人在说什么呢?我们不再是他的臣民!”他们向莫特库索马扔石块,有人说,莫特库索马死于自己人的石击,有人说他被西班牙人杀害。印第安入另选莫特库索马的兄弟为君主,英勇打击西班牙人。一周后,西班牙人于
此后,蔓延60天的天花夺去了许多墨西哥人的生命,其中包括就任仅80天的新君主。这时莫特库索马的外甥、年轻勇敢的王子夸特莫克继位。
关于西班牙人攻占特诺奇蒂特兰城的过程,尽管西班牙人也留下了详细的记载,而且毫不否认印第安人无与伦比的英勇顽强,尤其是迪亚斯在他的《征服新西班牙信史》里用了大量“视死如归”等誉词,但是只有印第安人自己的文献让我们读出了这些被杀戮者的自尊和战斗的悲壮。
科尔特斯采取围、攻并举的方法,切断了城里的淡水供应,封锁通往岛城的结养,从水路用13条快速战舰和数千条印第安降军的独木船、从连接湖岸的3条陆路同时进攻。
西班牙人从战船上用炮猛烈轰击,墨西哥人死伤无数。当他们发现炮弹这个怪物是直线前进时,很快学会了来回跑弯道和死死趴在地上躲避。他们用原始的武器在堤道上仍杀死了不少敌人。敌人白天夺去的土地,他们晚上又夺回。而笼罩全城更可怕的敌人是饥饿:
“没有能喝的干净水,只有含硝的水。许多人拉肚子死了。人们吃的只是蜴螅、燕子、玉米皮、含硝的狗牙根。人们嚼着草子、马蹄莲、房屋的夹壁物、鹿皮……野草甚至泥土。什么也比不上这种苦难大——被围困的苦难。饥饿统治了一切。”前述西班牙士兵迪亚斯在破城后看到:“印第安人排出的粪便犹如只喂草料的瘦猪拉的猪粪。全城的土地犹如翻耕过一般,草根被挖出吃掉……”⑥就在这样的苦难中,墨西哥人坚持了3个月之久!夸特莫克和人民同仇敌忾,拒绝了科尔特斯的多次劝降。
印第安人文献记载,西班牙人上岸后,把大炮架上了印第安人的祭祀石,“而墨西哥人这时还在威齐洛波其特里神庙上无望地守卫着,他们拼命地敲鼓。这时上去了两个西班牙人,把他们从高处推了下去”。也就是说,明知无望。印第安人仍然绝望地敲他们的战鼓,因为鼓声是他们勇气不灭的象征,鼓声使敌人心惊肉跳。西班牙士兵迪亚斯也在他的《信史》里写到了这鼓声:“他们敲响那面该诅咒的鼓,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最悲凉的声音,而且很远很远的地方都听得见。”⑦西班牙人又被他们打退了,却把大炮丢弃在祭祀石上,印第安人的文献里清楚地记载着:“墨西哥武士愤怒地拖着大炮,把它推下水去。大炮被推下去的地方叫做‘石蛙’。”
城内一片混战,雨点般的箭从各个制高点射来,墨西哥人在四面八方作战,他们随时在墙上挖洞,躲避骑兵的追击。妇女也佩带上平时男人才带的战徽,把裙子卷高,以便追击敌人。有一个名叫西拉卡辛的墨西哥武士长英勇无比,他穿戴着在活人祭仪式里向火中抛活人时才穿前全光闪闪的服饰,一人携带着3块垒城墙的大石头,向敌人冲去……
这时,敌人点燃了大神庙,火光冲腾,劈啪作响,墨西哥人的呼喊和哭声随着火光升腾……在这战斗的紧张时刻,夸特莫克决定让一个平日是染匠的武士穿上象征战神意志的祖先的战服——美洲雕“盖察”服,“盖察立即出发。它似乎渐渐展开了羽毛,敌人看见它时,它好像一座大山向他们崩塌。西班牙人害怕极了,好像在这战服上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
科尔特斯派人送来了最后通牒:“交出白皮肤的女人、白玉米、母鸡、鸡蛋、白面饼,一切还来得及。”夸特莫克向阿兹特克神职人员咨询,他们说:“尊敬的国王,请听我们的心里话,还差4天我们就将战满80天,也许是战神的意志,让这4天再也不要发生什么事了。让我们不理睬他们,让这80天完满吧。”人们无望但英勇地继续战斗着,河里、路上全是尸体,整夜下着雨……
就在这蒙蒙的细雨中,一个恶兆出现了,印第安文献这样记载着:“天空出现了一道大火,它像一个旋涡,向前转动着,放射火星,发出轰鸣……它一直落到河中央才消失。谁也没有表现出害怕,惟也没有吭一声。”
墨西哥人勇士般地战败了。一份印第安文献上写道,“伟大的猛虎、伟大的雄鹰、伟大的武士战败了。至此,战斗最后结束了。”另一份印第安文献写道:“当盾被放倒之时,我们战败了,这一天是‘3一屋年’,神历上的日子是‘3一蛇日’(公元1521年8月13日)。”各份印第安文献都准确地记载着这个日期。
这天,年轻的国王夸特莫克仅带着两个随从划着一条小船去自首。小船划动时,“全体人民失声痛哭。他们说:夸待莫克去了,我们最年轻的国王去了!他去向西班牙人投降了!他去向‘天神’投降了!”。在敌人的营地里,夸特莫克用手摸着科尔特斯的短刀,悲壮地说:“哦,长官!我已为保卫我的国度使之逃脱你们的掌心尽了全力,既然我没有好运,那么就请杀死我吧,这是很应该的。你们已毁了我的城池,杀了我的臣民,再杀死我。你们就彻底灭亡了墨西哥王国。”(图20)
夸特莫克被俘后,大逃亡开始了。
玛林辛向墨西哥人传达科尔特斯的旨意:“今后,是谁也不许住在特诺奇蒂特兰,它已经被‘天神’征服,这里是他的家。你们走吧!”人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向四处逃散。
在逃亡之中,“西班牙人又一次杀人,许多人在这时死去……人们说:够了!让我们走吧!我们吃草去!……一些人在水里走,另一些人沿着堤道走……生活在船上的人,住在水上木屋里的人全部在水里走。水淹至一些人的胸口,淹至另一些人的脖子。还有一些人被淹死在深水里。人们背着孩子,哭声一片……西班牙人挑白点儿的、不太黑的女子占为己有……撩开她们的裙子到处乱摸,摸她们的耳朵,摸她们的乳房,摸她们的头发……他们还把勇敢、强壮、阳刚气足的年轻人拉出去……后来给其中的一些人在嘴上、脸上、唇上烙上了火印……过去的武士长和英勇的男子汉也这样走着,衣不遮体……我们就这样第二次死去!”。
战胜者西班牙人开始搜索黄金。士兵们从人们的盾牌上、战服上,甚至唇饰鼻饰上夺取每一颗金子,长官们则在科约坎广场上审讯被关押在那里的国王和酋长。他们用油烫、用火烧夸特莫克的双脚,逼迫他说出大量财宝的下落,而夸特莫克没有表现出一点懦弱。夸特莫克后被西班牙人绞死。
今天,墨西哥城的大道上有夸特莫克的塑像,他受刑的场面也成为大量美术作品的题材。(图21)
西班牙人吊死了一些酋长,放狗咬死了一些酋长。文献里有这样一幅画:右边是被铁链挂成一串的印第安人,左边的划分3层:中间是一个西班牙人放狗扑咬一个印第安人,他的胸口鲜血喷溅;下层是一条跪坐着的、吐出长舌的狼狗;而最上层站在科尔特斯背后的正是玛林辛她伸手指着前方,好像在指点科尔特斯,也好像在训斥印第安人,她的手上挂着一串天主教念珠。印第安人对叛徒、帮凶玛林辛的憎恶确凿无疑。(图22)
印第安文献还记载着:“后来西班牙人在所有的村落里分配印第安人。这时候他们开始把人当东西分配,把人当奴隶分配。”也就是说,在大屠杀刚刚结束之时,新的殖民奴役时期就开始了。
根据墨西哥古代史学家阿尔瓦·伊特利索奇特尔写成于1608年《历史著作》的说法,80天的墨西哥城之战使墨西哥联军方面的30万人死亡了24万人,墨西哥贵族几乎全部被杀害。关于这一人数统计,没有确切的资料,但对城内绝大多数墨西哥青壮被杀、全城大多数建筑化为灰烬这一点,各种资料所述基本一致。
悲壮的一幕结束了,但这可歌可泣的弱者的历史也被正统的世界历史淹没了。90年代初,古巴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曾在一次谈话中提到这场战斗:“我为它感到自豪,因为那场征服一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痛苦。我甚至觉得惊奇:对阿兹特克人的抵抗为什么没有人议论,没有人写作,也没有人把它拍成电影。”⑧他的感觉是很有道理的。在围绕哥伦布西航美洲500周年的所谓“纪念”活动中,有过好几部关于那段历史的新电影,一般都是以西班牙人为主角的。起码,我没有听说有人拍摄过关于“特诺奇蒂特兰城保卫战”之类题材的影片。
欧洲人踏上美洲大陆时,已经有了多少年的文字历史?关于“征服史”,欧洲人写了多少本书?而直到19世纪美国入侵墨西哥时,美国士兵中还有人以为那里的印第安人是“可以随便屠杀的猩猩”,我们应该为迄今为止的“文化”感到羞耻!在这些以入侵者为主角的书里,印第安人或被污蔑为吃人肉的野人,或被描绘成蒙昧的史前优秀人种。在西班牙士兵迪亚斯写的书里,虽然有不少详细的描写,但书里的印第安人也是一些前后矛盾的、不可理喻的角色。即使在极少数为印第安人辩护的书里,印第安人仍然是沉默的“另一个”。
殖民主义者从一开始就野蛮地对待印第安人的史料。西班牙人攻下墨西哥城后,曾有4个印第安学者带着他们最珍贵的史书来投降,可能他们对胜利了的“文明”人怀着希望,以为他们能珍视这些宝贵的记载,但是西班牙人放狗咬死了他们。这个细节被印第安人记录在他们自己的史书中。另一个殖民者皮萨罗进入秘鲁的库斯科后,销毁了印卡人的文件档案。
历史按照战胜者的语言被解释着、复制着。冷漠的经济发展史在“客观发展规律”的主旋律下轻描淡写地勾销了道义的是非。尽管几百年后,西方文明的继承者也会承认有过罪恶,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被摧残的民族曾经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磨难,怎样承受着他们所无法理解的、有史以来最大的不公正。
应该感谢墨西哥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发掘使我们看到了历史的背面,听到了一声遇难者在被历史“潮流”淹没时的呼喊,从这个意义上说,一本薄薄的《战败者的目光》抵得上几十本战胜者的史书。
“战败者”的目光,“另一个”的声音,究竟为我们提供了什么呢?那就是人的目光、人的声音。印第安人并不是多情的欧洲人文主义者眼中的“善良的野蛮人”,他们有相当专制的君主,他们有原始的活人祭。但他们更是有羞耻感的女人,有尊严的男人,有责
任感的君主,有爱心的父母,有历史感的民族。他们的语言里也许没有那么多“因为……所以……”的逻辑,但是他们准确一致地牢记重大的历史日期,他们简练地筛选出一两个形象强烈地表达感情,他们用不厌其细的描述披露对自身文化的热爱和起码的自尊。
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听说这本书。直至80年代末我国国内出版的有关史书里一直没有这本书的影子,90年代初国内召开的关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500周年’的大型讨论会文件中仍没有对这本书提及一个字。在发表于1990年的一篇关于这段历史的书评里,我还孤陋寡闻地写道:“除了作为征服者的‘英雄’和士兵,还有‘另一个’历史角色。这‘另一个’从未在浩繁的史籍中为自己进行过申辩……他们心中经历的生死冲突在历史的‘黑匣子’里没有留下蛛丝马迹。”1992年,我才偶尔在墨西哥发现了这本书。这只能说明,在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史学界,西方文明作为大写文明的代表仍然是一个巨大的阴影。
现代拉丁美洲人继承了印第安人的血脉和命运,他们没有把《战败者的目光》这类书当作单纯的史料来处理,而是把这种发掘看作向母亲的寻求。所以墨西哥作家何塞·埃米利奥·帕切科这样说:
“《战败者的目光》是关于我们民族性源头的伟大史诗……是一本所有墨西哥人必读的经典书。”⑨
① 即“奇南帕”,为了对付雨季被淹没的沼泽地,印第安人用淤泥堆积在用树枝、芦苇扎成的排筏上,形成人工小岛,排筏浮动在水面上,底部有木桩扎入湖底固定。这种方法至今仍在使用
② 毛金里、徐世澄编:《长笛与利剑》(何塞·马蒂诗文选),云南人民出版社,昆明,1995年,237页
③ 古代墨西哥人的编年序号,见米格尔·莱昂一波尔蒂科亚选编、安赫尔·玛丽亚·加里瓦伊翻译:《战败者的目光——印第安人关于征服的叙述》,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出版社,墨西哥,D.F.,1989年,140页
④ 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征服新西班牙信史》,江禾、林光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88年
⑤ 印第安人有吃这种蘑菇的习惯,它含有微量幻觉剂
⑥ 见《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下集,117页
⑦ 同上,105页
⑧ 托马斯·博尔赫:《一粒王来:与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谈话》FCE. 出版社,墨西哥,244页
⑨ 同③,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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