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不该信以为真？

——读《弥天大谎》

□李云雷

　　王立纯的《弥天大谎》是一篇有趣味、有深意的小说，它讲了一个有关诺言的悲剧，其故事一波三折，将戏剧性的转折与中国农村的政治环境、主要人物性格的塑造结合了起来，初读令人发笑，继则令人深思。

　　在一次洪水袭来时，小说的主人公胡达飞为了寻找奶羊，意外地撞见了前来指挥抗洪抢险的副县长姜黎民，在姜副县长的鼓动下，老胡偷了附近小煤窑炸药库的炸药，将阻碍泄洪的大堤炸开了一个豁口，并与姜副县长约定谁也不能透露这个秘密。这一炸使险情解除，但同时也改变了老胡的命运。在村长老盛的刺激下，为了证明自己“抗洪有功”，老胡几次三番地去找姜副县长，希望他能说一句话，姜副县长则回避、退守，甚而采用栽赃老胡“嫖娼”的方法，把他关了起来，这时只有盛兰花相信他。此时南公安在调查一起炸药丢失案中，将突破口对准老胡，将其关押立案侦查，而包括老盛在内的村民，忽然意识到了老胡的“功劳”，集体作了老胡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小说一波三折地展现了这一过程，但到最后却来了一个突转，“炸堤”得到了一位省领导的首肯，姜副县长的态度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宣称正是他指派人炸了堤，而老胡被记者热情地堵在宾馆里，却不肯说出“秘密”，小说以此结尾，意味深长。

　　围绕着中心人物老胡，小说描写了三种力量，一种是以姜县长、南公安为代表的县乡政府，一是老盛为代表的村级政权，一种是以盛兰花为代表的朴素的民间伦理。如果说老胡与姜县长鲜明地体现了两种不同的人格，那么老盛、盛兰花则介于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光谱式的人物序列。

　　老胡一直坚守“保守秘密”誓言，无论是在受到误解而委屈，急需得到证明的时候，还是在被媒体围追堵截，很有可能成为“抗洪英雄”的时候，从来没有说出他和姜副县长之间的秘密。

　　而姜副县长则恰恰相反，当保守秘密对他有利的时候，他千方百计地掩藏秘密，为此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来钳制老胡，使之陷入尴尬、难堪的境地，而到最后，当公开秘密对他有利的时候，他则大张旗鼓地公开了秘密，显示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品格。

　　村长老盛与老胡积怨已久，在村中无数次地嘲笑、打击过老胡，但当他意识到老胡的“功劳”时，为了保护老胡，却与村民一起做证老胡不在犯罪现场，这显示了民间社会朴素的价值观，对于为他们做了好事的人，他们即使犯了伪证罪，也要加以保护。而更充分地表现了民间伦理的，则是盛兰花，只是由于认定老胡是好人，在老胡被众人纷纷嘲笑的时候，甚至在他被人栽赃的时候，她仍然相信他。

　　在这里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是，为什么越是官职高的人，越不守信用呢？反倒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民，更能信守诺言，坚持正确的看法。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同文化对人的塑造。对农民影响最大的是传统文化与民间文化，在这样一套价值观系统里，“仁义礼智信”仍是被遵奉的处世原则，从老盛和盛兰花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旧道德”的好处；而对官员影响最大的则是现代政治文化，在这一套文化系统中，追求一种超越于家族之上的民族国家建构，崇尚个人解放与政党政治，这使得政治权力深入到了农村基层，而在人口众多、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某些人丧失了理想与追求之后，便会出现“流氓化”的现象，这些人既丢失了“旧道德”，也没有形成“新道德”的标准，于是就完全以实用主义的方式来投机，一切对个人目前有利的都要利用，反之，一切与个人不利的情况都要抹杀，姜副县长便是一个典型。

　　老胡身上既有“旧道德”的好处，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有才学、真性情，并因此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小说出色地塑造了他的性格，而其中最大的一点，就是信以为真。由于他对政策信以为真，响应上级的号召，几年里分别养殖了柞蚕、肉鹅、蝎子、貉子……，一共损失了20多万元，而小说故事的主线，不过是信以为真另一个产生的悲剧。

　　那么，对于上级和上级的号召，我们是否应该信以为真呢？

　　这一问题提出的本身，就表明了某些地方政府公信力的丧失，这是很可悲的，同时对于底层的农民来说，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如果我们信以为真，那么到头来风向一变，政策一变，就会被抛在一边，就会有经济损失，而且无处伸冤，小说中的老胡说，“实际上我不贫困，之所以闹到屌蛋精光，是上头瞎忽悠瞎指挥，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并不都是我个人的原因。”而老盛则说，“证明了又咋样？谁又不能赔你，难道你还想拿着它招摇撞骗？”——这就是信以为真所能得到的答复。

　　那么，如果不信呢？如果所有人都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那就是政令不通，上下级之间相互为敌，这将从基层削弱地方政府的合法性，我们的国家将面临极大的危机，这是极为危险的。但如果上头一再“瞎忽悠瞎指挥”，那么怎么让老百姓信任你呢？这就需要“上头”改变工作作风，重建先进的“政治文化”，切切实实做好工作。“旧道德”虽然有好处，但并不完全适应现代生活，当年那么多人“舍家为国”，冲破建立于血缘、亲缘、地缘基础之上的“旧道德”，创建了新中国，就因为我们有先进的“政治文化”与“新道德”，如果今天我们政治文化的号召力还不如“旧道德”，甚至连起码的公信力都丧失了，那么确实值得我们反省。

　　《弥天大谎》好就好在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悲剧，一方面是信守诺言的老胡，一方面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副县长，在权力上副县长可以颐指气使，但在为人处世上，老胡则是让人尊敬的，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想，那么我们的国家还是大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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