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白钢琴
一
在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人的心情如走着一条别扭的石阶山路。先是愉悦地欣赏,再就有了怀疑和不满,最后居然会达到愤怒——这对自己真是始料不及。
其实就港口本身而言,也许阿卡普尔科是我到过的最好的一处海港:首先它是沿岸港,有石岸环绕的山和古老的港区,而不像胶南苏北的港口,直直的海滩加两道防波堤,或者干脆只是河流冲积的泥滩涂。在那种海港,市民压根就没有海滨。其次,阿卡普尔科古老的旧城紧抵海岸环湾而起,不仅历史滋味十足,而且拥有一条相当重要的航线——阿卡普尔科是连接太平洋航线的第一座美洲港口,自古迎来中国的“大帆船”(navoChina)。兼之这座港口里印第安、殖民地、气候、物产、情调同熔一炉,散发着浓郁的魅力。
我仔细一一琢磨过:上海并不临海,天津如同内陆。东京、巴塞罗那并不能让市民直接享有海滨,青岛、秦皇岛没有世界性的航线。更不用说一系列古代的名港,它们只是近岸航海的产物——广州、泉州、明州(宁波)都避开大海,坐落在一条入港河流的岸上。
老城区被戏称“穷人海滨”,它完全沿海岸布局而成,老城中心广场(santro)离海边只一步之遥。看着一群黝黑的墨西哥小孩在海浪里翻跟头踢足球,一种穷人的满足感染着人们。随着资本主义的蔓延,先是为富人营建的高楼在海湾另一侧拔地而起,是为“黄金区”;接着又绕过港口山,在更远的外港建起了“钻石区”。阿卡普尔科人半是嘲弄地说:这是一个每人都能享受大海的港口,只不过穷人在这儿,有钱人在那儿,更有钱的在那——儿!
在街上看见一个电影广告,是鲍勃•迪兰(BobDylan)。咦,他要打破沉默么?若是在以前,恐怕我会兴奋地追根问底。这喧嚣于六十年代的歌手,这把一首反战歌唱遍了世界的传奇人物,今天怕已六十多岁了。顺着老城活泼的街道,再走了几步又看见一个书店,窗户上并排挂着格瓦拉、玛丽莲•梦露、J•列侬,还有萨帕塔和维拉•潘乔的画像。我不由得苦笑。前不久在哪里还看见了纪念J•列侬的集会广告,好像,六十年代的新潮艺术又一次暗中涌起,不知是作为商机,还是作为时髦。
明清之际,马尼拉——阿卡普尔科之间的大洋航线开通,中国、日本、菲律宾,和大洋彼岸的墨西哥、秘鲁之间帆樯相碰。秘鲁的中国移民沿这条水路奔赴“锡山”,普埃布拉的“中国姑娘”其实是一位流落墨西哥的莫卧儿公主,日本的使节远去欧洲朝见罗马教皇,不知怎么却在太平洋西岸的此地驻留——太平洋海路勾起了人们对古老中国的向往,虽然在中国,关心这条海路的大概只有下南洋的广东移民。
不管怎样,我已置身于熏风滚烫的阿卡普尔科明媚阳光之中。
一本日本九二年版的《地球的走法》,对这里的介绍通篇都是旅馆、娱乐和佳肴。而我们是与那些东西缘分浅淡的局外人,那么何不也加入市民的人流,享受片刻这海滨的休息呢?想了望一番大洋的船影,看看当年中国“大帆船”的锚地。怀着这样的心绪,我从老城区的旅馆走出来,顺着海岸公路,向所谓的钻石海岸走去。
二
两个无所事事的穷孩子,对海港的“钻石区”兴致勃勃。弯弯环绕老城的灯塔山外面,另外还有一个花花世界么?每个老城区海滩上长大的孩子都禁不住这样的念头。
他俩登上了环港的公共汽车。司机严厉地盯着:“每人十个比索!”一下掏空了两个腰包。
车子飞驰,左盘右旋,须臾之间他俩已经孤零零地站在山顶。
赤脚踩着灼烫的路面,耳际掠过呼啸的车流。几乎无法立足,甚至不能藏身。汽车一辆辆怪吼而来,紧贴着肩头脚背一闪而过。这条路原来就是泛美公路!钻石区的房子掩映在山腰的绿荫里,但是无法靠近。一条条私家公路拐下泛美公路消失在山间绿浓之中,但是不许通行。他俩想寻找一块平地,想坐下喝带来的一瓶水。逆着凶险的车流,他俩贴着路边踯躅,小心着路左的深渊,仿佛攀着一片峭壁。但是唯有的一个了望台正在施工,荷枪实弹的警卫拒绝他俩进入。
于是再蹭着不到一米宽的路边往下走,此刻小哥俩已经后悔上山了。汽车的旋风不留间发地吼叫着掠过,庞然巨无霸的大卡车、弯道强行超越的小轿车,把他俩挤得喘息不能。
这是两个浅黑肤色的梅斯提索混血孩子,上午他们还在老城区的海滩戏水。那时阳光尚不毒辣,他俩在潮头上模仿冲浪,母亲穿着裙子泡在水里,耐心地在沙里摸着小蟹。若不是那关于钻石海岸的传言,他们是不会困在汽车夹缝里的。此刻他们懊悔不迭,但要紧的是安全走过这条恐怖的路边,返回老城。诅咒着,挪动着,他们贴着窄窄路边往回走。这种行走能感觉每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好心的司机会微微一转给他们宽些的路面,另一些司机(大都是豪华轿车)则寸分不让,恶意地紧贴少年的脚趾头,一碾而过。
遇到路左不是断崖而是草坡时,他俩赶紧跳下公路,在草坡上放松几步。此刻可以从容地眺望几眼。灯塔山外侧原来又是一个港湾,海水碧蓝,水天静谧,茂密的绿丛隐藏着建筑。原来钻石区的居民就住在这儿。光屁股的美国妞儿就住在那里,只是无法靠近。沿着公路,结实的铁丝网,拦着绿陷阱般密密的丛林。两兄弟只能隔着铁丝网,默默眺望视野里的海、天、树、屋。草坡断了,再攀上路边继续走。不觉间他俩习惯了危险,时而还恶作剧地对着汽车甩衬衫——那时汽车会一怔,瞬间下意识地扳向路心,给他们闪出空间。
原来这儿藏着另一个阿卡普尔科,完全没有老城湾的喧嚣。隔着延伸的铁丝网,瞟着左侧的山谷,那些埋伏在绿丛中的别墅或白或红,与他们互在彼岸。
终于到了一处滨海的停车场!
我就是在这儿,见到了从山腰下来的两个赤脚少年。
《地球的走法》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写着:“在这里可以眺望鲍勃•迪兰的豪华别墅”。以前,一眼扫过时我没有留意,再以前更是完全没发现。只是此刻,在现地翻阅时,书上分明写的是:“有墨西哥的名演员、鲍勃•迪兰、及杰克林等人的豪华别墅。”
这个停车场通过一条窄窄的柏油路通向深幽的绿茵。隧道般的柏油路上拦着装置复杂的铁栅栏。
“这条路去哪里?”我问一个看守的老年警卫。
“这里是私人住宅。”他庄严地说。
“可以走这条路么?”
“不,这条路也是私人的。”
不知是一阵捣乱的冲动,或是练习外语的惯性使我编了一个句子:
“房子是私人的,路是私人的,海滩也是私人的——那么我们穷人有什么?”
老警卫连忙申明自己的阶级:“我也什么都没有!”两个小孩痴痴地望着我们,头上的汗珠在暴晒下闪着光。
三
这时有一辆公共汽车来了,两个小孩飞快地奔过去,我也赶快上车。车上很空,只有一位中年妇女坐着。我挑了一个靠海的椅子坐下,车载着我们几个向老城区驶去。
在车上,我翻弄着那本《地球的走法》,忽然想到了J•列侬的集会海报。在四、五十年的时光冲刷之后,如露出沙滩的石头,他们显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形象呢?
时代、世界和我们曾给了他们那么强大的支撑。而回顾起来,他们代替世界发出的抗议声音,其实并不那么响亮。“答案在风中,在风中吹。”至于J•列侬,当他刚刚写出《Imagine》(《想象》)的时候,大野洋子兴奋地说:“要用钢琴伴奏,要用一架白钢琴伴奏!”
爬上车的两个孩子在悄悄地数钱。后来他俩就挤着一根扶手柱子不敢坐座位,眼神里满是紧张。这时司机一声吆喝,朝他们摊开一张毛茸茸的手掌。他们羞愧难当,我忽然想到优雅的白钢琴。就在这时,一边坐着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摸出钱包,一枚枚数着,然后把硬币递给了他们。
两个男孩羞得一声不吭。“谢谢您,女士!”我大声地替他们说。
港口已沉入了清晰的暮色。那墨西哥妇女的与人为善,感染着我的思路。耳际古怪地响着一些熟悉的旋律。人们不能因为看见了他们的豪华别墅,就盘算着收回六十年代付出的热爱。正义艺术的大潮一直在鼓动涌落,他们不过是脆弱的艺术家,如他们自己所说,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人。
我重新沉浸到外面的港口景色。当穷人被剥夺了海岸、道路和空气的时候,艺术家,你们的歌声在哪里?
一边这样想着,公共汽车已经驶进了阿卡普尔科的老城。当我下了车,看着两个墨西哥孩子拼命般径直地奔向海水时,耳际突然又响起了舒缓的、一步一顿的白色钢琴,沙哑的、含混不清的鲍勃•迪兰。他们依然是悦耳的,只是渐渐离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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