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全球资本主义之谜--反思和重建经济学基础之十五
当今人类经济体系有一个最令人困惑不解的基本问题。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过去将近五年了,尽管世界各国采取了所能够采取的一切宏观经济政策,经济复苏却依然疲弱乏力继,继续面临低速增长和严重衰退的风险。
发达经济体和新兴市场经济体皆如是。欧元区从急性病转为慢性病,前景黯淡。日本和英国怪招迭出,毫无起色。1月份美国意外萎缩0.1%,举世哗然。中国看似企稳,实则虚弱。巴西、印度、俄罗斯和南非各有难念之经。我们不禁要问:人类经济体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患上了什么病?
我将今天的人类经济体系,概括为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或简称为全球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包括三个特征:其一、经济活动所依赖的生产资料主要为私人所有,私有产权制度为经济体系之基石;其二、生产和经营活动的主要或唯一动机是追求利润;其三、生产经营活动之协调和融通,主要依赖货币信用和金融市场。依照这个定义,我们可以肯定当今人类经济体系是以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为核心的经济体系。全球化则包括产业分工的全球化、贸易全的球化、股权配置的全球化、货币和金融市场的全球化。资本主义+全球化=一个真正的全球性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覆盖和笼罩了世界几乎所有角落,是史无前例的人类新现象。
全球资本主义是人类三次工业革命之结果。第一次工业革命从1760年到1840年;第二次工业革命从1840年到1950年;第三次工业革命起自1950年,至今方兴未艾,目前我们正处于第三次工业革命巅峰时期。第一次工业革命以纺织业和蒸汽动力为标志;第二次工业革命以铁路、汽车、重化工、电力和石油为主要标志;第三次工业革命的主要标志则是以互联网为核心的信息科技革命。三次工业革命彻底改造了人类经济格局,创造出一个真正的“全球村”或全球化经济体系。1850年到1910年的第一次全球化浪潮,正是第二次工业革命全盛时代。1970年代开启的第二次全球化浪潮,恰好与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突飞猛进相吻合。
2008年的金融海啸和金融危机,是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第一次系统性的金融和经济危机,对于危机产生的根源和扩散的机制,人们依然争论不休。许多具有根本重要性的问题,我们至今还没有明确的答案。譬如,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体系赖以运行的支柱是什么?运行的内在机制是什么?是全球产业分工、跨国资本投资、全球商品服务贸易、全球性技术转让?还是全球货币体系、货币和金融全球化?还是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科技革命?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为什么会深陷危机?它为什么突然失去动力,却又长期复苏乏力?这就是 “全球资本主义之谜”。
全球资本主义经济是一个动态、演化、非线性、非均衡的复杂体系,它的动力引擎出了什么毛病?人类是否有能力创造、改变和调节全球资本主义的运行机制,从而避免金融和经济危机再度发生?全球资本主义将保障全人类共同富裕、和谐发展,还是会加剧全球经济失衡,加剧收入分配差距和贫富两级分化?全球资本主义是否能够促进人类和谐和平共处,还是会激化全球地缘政治冲突,制造新的战争威胁和灾难?全球资本主义需要一个全球性制度安排和全球治理机制,人类是否有意愿、有能力、有机会创造和保障这样一个机制?
以封闭经济体系为研究对象的主流经济学,难以揭示全球资本主义的运行规律和内在矛盾。无论是凯恩斯主义、货币主义,还是理性预期学派和新凯恩斯主义,研究范式和思维模式都局限于国别经济的封闭经济体系。全球资本主义才是唯一的封闭经济体系,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经济都是开放经济体系,是全球资本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宏观经济政策效果,皆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宏观经济政策,皆不可避免地影响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经济政策。封闭经济模型下能够成立的许多理论和政策建议,在全球开放经济条件下就会部分或全部失效。譬如,封闭经济模型下的汇率政策(以邻为壑式的竞争性贬值)、独立货币政策(利率调节)、扩张性财政政策(增加赤字和债券发行)等等,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开放经济条件下,其效果将非常不同,部分失效甚至完全相反。
为什么量化宽松货币政策没能达到预期效果?为什么赤字财政扩张政策没能奏效,反而恶化各国财政状况,导致异常严峻的主权债务危机?为什么浮动汇率和竞争性汇率贬值不仅没有刺激本国出口,反而严重阻碍全球贸易增长?为什么量化宽松不断增加货币供应量和全球流动性,真实经济的信用供给和需求依然萎靡不振?为什么许多国家名义利率已经降低到零水平甚至成为负利率?为什么美联储和欧央行每次宣布实施新一轮量化宽松之时,美元和欧元汇率不是贬值反而升值?为什么购买力平价理论和利率平价理论几乎完全失效?
我们确实需要新的经济思维。只有站到全球资本主义视角,我们才有可能回答上述问题。以各国普遍采取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为例。为什么量化宽松没能成功刺激本国实体经济增长?因为在一个货币金融市场完全全球化的时代,某个国家中央银行所创造的货币洪水,并不能直接流入到实体经济里面去。它需要经过一个漫长和复杂的传导机制。
中央银行创造的货币流动性,至少可以流到四个池子里面去。第一个池子是债券市场和货币市场,第二个池子是股票房地产等资产市场,第三个池子则是银行体系(由此形成银行体系的超额储备和过剩流动性),第四个池子才是实体经济。
最麻烦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是,货币信贷可能流入的四个池子都是全球性的池子。资金和信贷随时随地以光速在全球市场流转,任何市场的价格和利率变化,都可以产生巨大的“蝴蝶效应”,迅速波及其他市场,让单个国家的财政货币政策安全失效。希腊是地中海小国,债务规模微不足道。然而,希腊危机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演变成为整个欧元区全球性的债务危机和经济衰退,最生动地说明了全球资本主义的运行机制。
产业分工的全球化深刻改变了传统的投资和消费模式。凯恩斯-希克斯封闭经济的投资--储蓄模型,根本就无法帮助我们理解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投资和消费结构。消费和投资早已是全球性活动,各国紧密相互依赖。一国消费之疲弱,立刻转化为其他国家生产出口之萎靡。某个经济体系跌入流动性陷阱,立刻会改变全球债券价格和利率水平,从而遏制全球信贷供给和需求。“蝴蝶效应”式的传染机制,让货币政策威力尽失。
金融危机之后,全球中央银行一致行动,全力释放流动性,货币洪水就是流不到第四个池子里去,却主要流向另外三个池子,尤其是全球银行体系的超额储备急剧增加。2008年金融海啸之前,美国银行体系的超额储备只有区区2亿美元,目前已经接近2万亿美元。欧元区、日本、英国的银行体系都累计了天文数字般的超额储备,实体经济的信贷增长始终难有起色。中国也不例外,到2012年年底,我国银行体系总资产接近130万亿,是GDP总额的250%,一半多的资产都是与实体经济无关的“非信贷资产”。各国银行累计庞大的非信贷或非生产性资产,实体经济却增长乏力。
这是一个真正的世界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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