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北大新生厌学,只因得了“空心病”?
30%北大新生厌学,只因得了“空心病”?
徐凯文/笔刀
我在北大工作,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也是学校心理咨询师,临床心理学博士。我在北大除了为学生提供咨询服务之外,非常重要的工作是自杀预防和危机干预。所以我接下来的话题可能有一点沉重。
我今天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关于“空心病”的问题,这是我杜撰出来的一个词语。当然作为精神科医生,我似乎有权力去发明一种新的疾病,这种疾病跟每个人大概都有关系。
一、不是学生空心了,是整个社会空心了
首先我想从今年发生的事情开始。今年7月,我和太太、女儿在毛里求斯度假,大约是北京时间下午两点,我的一位学生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内容是:我现在手里有一瓶神奇的药水,不知道滋味如何。
他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学生,所以我赶紧回复。我问他这是什么水,他告诉我是氰化钾,十秒钟致命。这是我开展过的距离最远的自杀危机干预,当然这个孩子救回来了,非常优秀,保送的北大。
今年5月的一天,我正在上晚课,一个校外的心理咨询师打来电话,他说有个来访者是学生,现在好像在宿舍服毒自杀,我问清事情原委,启动危机干预程序,在宿舍里找到这个同学,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回来。我认识这个学生已经4年了,入校时就是某省高考前三名,进了北大后第一个学期的成绩是学院第一名,但是就在那个学期,甚至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尝试自杀的经历。
他原本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可以做很好的学术和科研的孩子。过去四年,我们心理咨询中心,他的父母还有院系的老师都竭尽所能想把他引回正轨。四年了,住院、吃药,所有治疗手段都用尽了,他还是了无生念,最后他的父母决定让他放弃学业,退学回家。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非常痛心的。我见过很多非常优秀的孩子,我现在跟大家所说的也都是在名校中最优秀的学生们,他们中的很多都有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甚至屡次三番尝试放弃生命。
我要讲的是,这不是普通的抑郁症,是非常严重的新情况,我把它叫做“空心病”,我不认为只是学生空心了,整个社会空心了,才有这样的结果。我们经常会说这样一句话,如果孩子出了问题,大概家庭和老师都有问题,否则,孩子本身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得到我的来访者们的许可,他们将亲身感受写出来告诉我。有个高考状元说,他感觉自己在一个四分五裂的小岛上,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得到什么样的东西,时不时感觉到恐惧。19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也从来没有活过,所以他会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还有一位同学告诉我,“学习好工作好是基本的要求,如果学习好,工作不够好,我就活不下去。但也不是说因为学习好,工作好了我就开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我总是对自己不满足,总是想各方面做得更好,但是这样的人生似乎没有头。”
二、空心病的核心是什么
我先简单说一下什么叫空心病。
空心病看起来像是抑郁症,情绪低落、兴趣减退、快感缺乏,如果到精神科医院的话,一定会被诊疗抑郁症,但是问题是药物无效,所有药物都无效。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们有个拿手的杀手锏,就是任何抑郁症患者如果用电抽搐治疗,他都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但是电抽搐治疗对空心病都没用。
这些孩子,他们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他们从小都是最好的学生,最乖的学生。他们也特别需要得到别人的称许,但是他们有强烈的自杀意念,不是想自杀,他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所以他们会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当然也给我们机会把他救回来。
但是,核心的问题是缺乏支撑其意义感和存在感的价值观。
我做过一个统计,北大一年级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学生厌恶学习,或者认为学习没有意义,请注意这是高考战场上,千军万马杀出来的赢家。还有40.4%的学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我现在活着只是按照别人的逻辑这样活下去而已,其中最极端的就是放弃自己。
所以我们回到一个非常终极的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们这种情况并不是刚刚产生的,他们会告诉我,我从初中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疑惑了,直到现在我才做了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传统的西方的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对他们都没有效果。
这个时候,对于一个危机干预者,一个心理咨询师,或者千千万万的父母,和教育工作者来说,我们也面临着从未有过的挑战。我们也同样要面对一个同样的问题,就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什么,我们内心当中有吗?如果我们没有,我们怎么给到他们?
三、中国社会越来越焦虑
我们来看看现在中国的情况。
我用了一个焦虑经济学的词。我确实觉得能够让人去花钱,去盲目花钱的方式会把人搞焦虑,搞崩溃,搞恐惧,这大概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特征。
我们看一下中国人精神障碍的患病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100个中国人当中只有1个人患有精神障碍,而这个数据到2005年的时候已经达到了17.5%,在座有1000个人,我们在座的应该有180人需要去安定医院,都应该看病了,而且未必能看好。
中国人的精神障碍是怎么变得这么糟糕的?主要是焦虑症和抑郁症越来越多。我现在用的数据都是世界卫生组织发表在最高诊级医学刊物上,全国流行病院调查的数据。焦虑症的发病率,上世纪八十年代大概1%到2%,现在是13%,至少每100个中国人当中有13个人是焦虑症患者。更糟糕的是抑郁症。20年前,我刚做精神科医生时,中国人抑郁症发病率是0.05%,现在是6%,增加了120倍。这是个爆炸式的增长,我觉得这里面有非常荒唐的事情。过去30年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30年,而焦虑抑郁的发病率也高速发展,发生了什么?
数据显示:美国人比我们更抑郁,他们的抑郁症发病率是9.5%。我为什么要谈到美国,因为好像过去30年我们受美国特别大的影响,当然我们有自己固有的文化。我们来看看现在的教育,对不起,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要得罪各位,我们的教育是在帮助孩子成长,还是在毁掉一代孩子?
四、学生躲到网吧打游戏,是教育的失败
我1997年开始做精神科医生,当时的精神病院里门可罗雀。但大约从2000年开始,每当寒暑假的时候,大量的学生会来住精神病院,他们网络成瘾,焦虑,强迫,他们和父母关系出现了严重的破裂问题,父母有勇气把孩子送到精神病院去,可见真的没有办法收拾了。
我们的处理问题方式是什么呢,把他们送到网瘾学校,让他们接受电击的惩罚,这是教育吗?这是推卸责任,本身父母和教育是问题的根源,我们不看到自己的根源,只看到他躲到网吧去打游戏,他为什么要躲到网吧打游戏,是因为教育的失败。
我们教育的最大成就似乎就是学生做试卷,有句流行语: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你知道吗?我做心理咨询最大的挑战就是怎么把同学这样的价值观扭回来,你周围的同学是你的敌人吗,他是你人生最大的财富啊!我们的课堂是什么样子,不断暗示孩子自杀,为了好的成绩可以不惜生命。
整个国家自杀率在大幅度下降,但是中小学自杀率却在上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孩子已经等不及进大学,他们在中小学就开始有自杀行为了。
我们来看看有些学校应对的措施是什么?某所著名的超级中学,所有的走廊和窗户都装了铁栅栏,我在精神病院里面工作,精神病院才是这个样子,我的博士论文在监狱里做的,监狱才是这样子,但是我们居然有本事把学校变成了监狱和精神病院,只要守住这些孩子,让他们考上大学,然后让他成为我的来访者。
五、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我接下来要谈的问题,会让大家更加沮丧。在一个初步的调查中,我对出现自杀倾向的学生做了家庭情况分析,评估这个孩子来自于哪些家庭,什么样的家庭,父母是什么样职业的孩子更容易尝试自杀——中小学教师。
这是一个38名学生危机样本,其中50%来自于教师家庭,而对照组是没有出问题的孩子。教师家庭还是很成功的,其中来自教师家庭的占到全部家庭的21%,问题是为什么教师家庭的孩子出现这么多问题?
我觉得,一切向分数看,忽视甚至对学生品德、体育、美育的教育已经成为很多教师的教育观——他们完全认可这样的教育观,对自己的孩子也同样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实施,可能是导致教师家庭孩子心理健康问题高发的主要原因。
当教育商品化以后,北大钱理群教授有一个描述和论断我觉得非常准确,叫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精制的利己主义者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如果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们这些家长和老师,也许自己就是精致利己主义者,而孩子,是向我们学习的。
六、教育究竟是为了什么
教育究竟是为什么,学校究竟是为什么?大学究竟是为什么?我先引用一下北京大学校长林建华在新上任时做的演讲,他对此做了一个回答。他说北京大学能够为国家和民族的发展贡献一些什么样的力量,国家和民族需要北大做什么?这是北大的使命。他讲完这句话以后,全场800多人掌声雷动。
但是我们好像早就抛弃这些了,我们认为崇高的东西不值一提,我们需要的是现在能挣到钱吗?但是学生已经不认可了,因为他们不缺钱。这是我们社会的价值观,我们认为能够挣到钱才是人生更大的赢家。
曾经有一个学生,他退学的原因是,学习经济管理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他高考填志愿想学历史的时候被所有人嘲笑,说脑子进水才会学历史。后来这个同学尽管经济学得很好还是要求退学。
十一假期,我带学生们去了万安公墓,因为我要和学生一起找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们在公墓当中看到了一个很独特的衣冠冢,这上面是一个老师叫尹荃。尹荃老师1970年在文革时含冤去世,她没有子女。
19年后她的学生为她在公墓买了墓地,写了这样的悼词:40年来,循循善诱,陶铸群伦,悉心教职,始终如一,无辜蒙难,备受凌辱,老师一生坦荡清白,了无点污,待人诚恳、处世方正,默默奉身教育事业,终生热爱教师生涯,其情操其志趣足堪今人楷范。
我不知道我们在座的教育工作者在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有多少学生会对你有这样的评价或者肯定。我要说的是,教育本身是非常神圣的职业,但是如果我们把教育只是当作一个谋生的工具,当作获得金钱的一个手段,或者实现自己其他目标的话,当然这是一种选择,但是我会觉得我们似乎放弃了最重要的东西。
七、教育,从做值得孩子尊重的人开始
我在这儿还想提一个问题,这是我经过这些事情以后的思考。我跟那些空心病的学生交流时,他们为什么找不到自己?因为他们自己的父母和老师没有能够让他们看到一个人怎么样有尊严,有价值,有意义地活着,这个大概是根本原因。
我想问大家,也问我自己,我们尊重自己吗?我们尊重自己的职业吗?我们有没有把自己的职业当作是一种使命和召唤,去体会其中的深切的含义。作为父母,我们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哪里?我们有没有给孩子真正的爱和陪伴?在这个买椟还珠的时代,我觉得我们扔掉了很多东西,孩子不出问题才怪。
我们现在咨询量成倍地增长,50%,100%的增长,我们危机干预发生频率也是百分之百增长,孩子进学校之前他们就已经绝望了。所以作为一个高校的心理咨询师和心理科医生,我呼吁:真的要救救孩子!他们带着严重的问题进入高校,进入大学,他们被应试教育,被掐着脖子的教育摧残了创造力。
有一位研究生导师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一个学生做研究老出问题,是非常小儿科的问题。这个导师找他谈话,问他为什么出现这些问题,怎么办?这个学生是笔试第一进来的,他说:“老师,那我把我犯的错误重抄一百遍。”一个研究生,用重抄一百遍的方式改正他的错误。我们这些孩子根本没有长大,还在小学阶段。
教育干什么去了?我觉得我们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要去做值得学生和孩子尊重的人,我们要身体力行,做出榜样。我们要给他们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不是分数,不是金钱,是爱,是智慧,是创造和幸福,请许给他们一个美好的人生!
演讲/徐凯文
(精神科主治医师,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总督导)
(本文首发于中国网教育频道,整理自第九届新东方家庭教育高峰论坛主题演讲《时代空心病与焦虑经济学》)
短评:没有责任的自由与没有历史的人生
昆德拉在那本著名的书籍里写道:“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
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这本书成书于上世纪80年代,短短几句话,勾勒出一代知识分子空洞的精神世界。恰恰是这些精神空洞的人,现在成为了我们人生中或轻或重的老师。这种精神空洞的现状,真像演讲者所说的那样,都是教育的失败才产生的问题吗?如果这样,那么80年代成长起来的,我们的老师们,为什么也如此的精神空洞,也同样的精致利己呢?
演讲者想要通过教育的改变来应对“空心病”,可是,正如他发现了那样,当施行教育的人同样是一群没有历史责任感,找不到人生追求的人时,谁来改革教育?
精神空虚的根源,并不在于教育问题或者心理问题,而是根源于现代社会中单个个人与政治世界和真实世界的割裂。换句话说,由于个人无法参与到集体性的政治生活之中,使得个人既不可能通过掌握自己改造客观世界的成果从而获得自我确证,也不可能通过集体赋权来得到社会确证。个人无法参与到集体性的政治生活,直接带来两个后果,一是人可以不承担责任,二是人不再被别人所关心。
当人成为客体时,人若浮萍,生死与人无关。当人做为主体时,人若机器,完成规定劳动,可以养活自己之后,对他人的责任和义务都消失殆尽。既然如此,除了上帝之外,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在社会越来越需要集体合作的时代,集体越来越松散和溃败,一切集体都逐渐地成为利益集团。这并非是一个人类世界的正常状态,而是历史发展的变态选择。
历史何以选择了这个变态结构呢?那些以理想和政治信仰组建起来的组织,何以在历史中被击溃?
在富士康的调研报告中,我看到这样的案例:富士康庞大的工人群体,稍加组织,本来极有可能成为具有力量的政治集体。可是,富士康的领导们精心设计,让同乡分开,让同宿舍错开工作时间。同时,富士康的工人们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丧失了相互交流和沟通的机会。再同时,个人主义的文化氛围和英雄主义的美国大片,占据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完成意识形态洗脑工作。这样,30万人的群体,就是一片没有任何政治组织的死气沉沉的迹象。
整个社会,不就是一个富士康吗?
没有时间交流,没有对别人的责任,时刻接受个人主义的洗脑,出了问题就跳楼。
当然,北大还是不一样的,因为这里的学生,衣食无忧,他们和富士康有一点不同,可以不用面对现实劳动的沉重。这虽然使得他们有时间去思索问题和接受心理治疗,但也使得他们的生命更加轻盈,轻飘飘的悬在空中。
当我们嬉笑那些人人向往革命理想的年代为荒诞时,却没有意识到,在荒诞的程度上,我们比他们走出了多远。
要想解决问题,还得回到历史,还得重新理解有着革命理想的那个年代。(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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