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苏:要想自然绿 先得社会绿
文 | 黄纪苏
自然环境的颜色取决于人类社会的颜色。要想有绿色的环境,你得有绿色的社会。
人类社会从来就不是绿色的,因为人类是从整个动物界竞争中斩关夺隘杀出来的。动物界的竞争是生理性的、简单重复的:我没粮食抢你的粮食,没老婆抢你的老婆,没地盘抢你的地盘;抢够了就不抢了,直到又饿了,又到发情期了。但人类的竞争更上一层楼,它是“比较性竞争”,是社会性的,人跟人比着的,不光考虑自己有没有,还要考虑。人家买大房子了,人家开好车了,你急不急?你不急老婆跟你急。这种比较性竞争是辩证的,因而也是不断累积、看不见头的:你有一我就得有二,我有二你就要有三。这种比较性竞争既成就了人类的伟大,也注定了人生的残酷。它的本色不是绿色,是黑色。这种黑色的竞争在为人类文明的发展提供无穷无尽动力的同时,也不断地围猎吞噬绿色的自然。
适度发展需要平等的社会结构
要想让自然绿,先得叫社会绿。所谓叫社会绿,就是亿万人别你追我赶、上气不接下气地换手机、换汽车、换豪宅,从出生前的肉皮冻含锌食品一路狼奔豕突,杀奔死后的豪华阴宅、(八宝山)上墙待遇。比较性竞争不修改,最核心的人生意义不修改,环境怎么改得了呢?但这等于改地基、改基因、改人性的事业,很容易把人吓着。
其实用不着害怕,那是大目标,远着呢。但说大老远的事情是不是等于什么都没说呢?也不是,大目标由小细节组成,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一步再小,总得有个方向吧。
在我看,绿色社会的大目标就是量入为出、适度发展、价值多元。我们质疑发展主义,但不能质疑发展,发展是人类正当的需求。不发展,人类文明从哪儿来?发展医学好啊,人少了多少痛苦。发明手机也好呀,朋友约会碰头比过去少了多少着急。所以,绿色我所欲也,发展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绿而求发展也。这话是我说的,千百万进城民工也是这么做的。当然也有二者得兼的情况,今天的富人就想两头不耽误,他歪在豪华别墅的真皮沙发里主张环保,弘扬绿色,希望落地窗外全是原始森林,穷人往哪儿放呢,只好放树上重新当猴了。
总之,我们需要发展。但纯粹满足攀比或炫耀需求的发展应当抑制。为什么说“抑制”而不说“消灭”呢,因为到目前为止比较性竞争为人类发展提供了最大的动力,取消它等于取消人类文明。但这动力太大、太无限了,地球有限的资源已经供不起它了。新资源固然也在发明或发现的过程中,但这过程太慢了,根本满足不了比较性竞争对资源爆炸式的需求。满足不了就意味着灾难甚至末日,其实末日已降临世界阶级结构的底层了,而且正从那儿拾阶而上。
所以要发动制度和文化的力量抑制比较性需求,首先要打击其中富豪的炫耀性需求。比如在房屋政策上,应为普通国民大量提供买得起、租得起的中小户型,豪宅的税要使劲往上加,豪宅游泳池的用水就应该跟97号汽油一个价。老百姓的比较性需求和富人的比较性需求不可以等量齐观,富二代派几十辆宝马去机场迎接一条名贵犬,要的是高居人上的快感,代价是暴殄天物。穷人出门穿身好衣服则是怕人看不起,要的是最起码的尊严,想想都让人心酸。你说社会更应理解哪个需求,更应抑制哪个需求?
富人如此,富国也是一个道理。适度中国的前提是适度西方。而且西方需要格外“适度”,把速度加速降下来,别老看着东方快点就不顺眼。目前贫富悬殊成这样却要在“适度”上一刀切,那不是做梦么?还别拿北极冰山化了大家都得死要挟谁,活得爽的肯定比活得惨的更怕死。穷国本来不是农业社会就是游牧部落,一直适度,但富国一过度,弄出坚船利炮,适度的国家就面临亡国灭种,当黑奴做菲佣还是好的。
有人说如今文明了,没事了。怎么会没事呢?不说别的,就说这穷乡穷土穷国的姑娘都往别处嫁,抛荒的穷光棍憋得飞檐走壁,扰乱社会治安,这不是事么?在一个比较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中,其实怎么搞都好办,大家彼此彼此,一三五开汽车,二四六骑自行车,星期天单腿跳,动静结合,张弛有致,感觉生活多彩着呢。但如果是局长坐汽车,科长骑自行车,草民单腿跳,副科长都会同情革命,甚至领导草民造反。
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把人类提前带进了死胡同。人类沿着“不多占自己先完蛋”的路线一路走到“再多占人类全完蛋”的今天,真是有点儿走不下去了。但西方过得那么舒服,是不愿意慢下来的。油价不是狂涨么,人家美国德国便转向生物燃料拿玉米当石油,车照飙,游艇照开,一点也没有“适度”的意思,没有改变生活方式的意思。唯一不同的是,从前是从地下岩石里开采石油,现在要从穷人穷国胃里开采石油了。让西方人慢下来最理想的办法当然是让他们信老子或是当新儒家——孔子学院、China Daily不妨做做这方面的工作。不怎么理想但最有效的办法是,石油你烧我也烧,二氧化碳你排我也排,看谁耗得过谁。只有拿出这个态度,而且有足够力量支撑这个态度,人家才会跟你妥协。适度的世界、绿色的地球主要是妥协出来的,也是但主要不是孔子学院、China Daily教育出来的。
价值多元应该成为社会发展的战略
通过抑制比较性、炫耀性需求使发展适度、量入为出,不仅需要较为平等的社会结构,而且离不开多元的价值观。想想人类社会的核心价值也真够单一的了:幸福在相当程度上被简化为成功,成功在相当程度上被简化为多吃多吃占。这样的价值观指导下的发展怎么可能适度,社会怎么可能绿色呢?一定是抢光了算,抢到生命的大树光秃秃为止。
我以前在《高高低低话平等》中较详细地论述过,比较意识是人类文明最主要的动力,为社会平等和不平等的人性源头,占据着人生意义排行榜经常第一、偶尔第二的显赫位置——我今天去游泳能坚持一钟头没觉得味同嚼蜡,就是因为超过了旁边泳道那俩男的,尤其是追上了前边那个女的。这种东西有其弊,但也有其利,铲除既不可能,也没必要。我们要做的仅仅是扶植其他更绿色的价值或意义,不让黑色独霸通吃。那样我们的未来、我们下一代的生活世界就能更赏心悦目一些、更有情趣一些。宗教、文艺以及不少意识形态一直都在做方面的工作,取得了些成绩。现在黑色独大的局面,很让人厌恶,还没出生就按武士胎教,咽了气还被追认斗士,一辈子除了灭别人,就是被人灭。我在戏剧《我们走在大路上》里有段台词感叹了这种“虎妈”皮鞭下黑色的人生:
下一代给他报班学英语
下一代给他攒钱买钢琴
下一代进一类校
下一代当三好生
下一代小便时背单词
下一代大便时念课文
下一代从幼儿园就面向高考
下一代从受精卵就适应竞争
我们提倡价值多元并不想一蹴而就闹大跃进,而是希望各种现实需要和未来可能性能够轻重缓急地迤逦展开,平衡合理地次第实现。这应该成为我们文化建设、社会建设与制度建设的战略规划。在这样的规划中,竞争的价值观目前仍应占据重要的位置,因为在中短期内,弱肉强食的世界丛林不可能发生根本改变。但与此同时,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济困扶穷、相亲互助的价值观也应大力弘扬,因为那既是未来的方向,也是现实的要求。为什么说也是现实的要求呢?因为过去二三十年的社会达尔文路线已耗尽其制度和文化能量,到如今弊端丛生,两极分化将人口腰斩,各种矛盾使得社会沟壑纵横,同胞相对有如寇仇,家国认同快速流失。本来社会关系适度的紧张可以使国家充满生机和朝气,但紧张到这地步则只会酿成危机和杀气,这两年频繁的恶性事件即是预警。
其实自由主义的竞争与社会主义的互助并非一定是此消彼长的零和关系,辨证相处并非完全不可能。所谓“侠骨柔肠”的人格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二者有机的组合——毛时代“又红又专”也有这个意思。有些财主终年在商海中劈波斩浪,出手要多狠有多狠,但接长不短也颇能乐善好施,拉弱者一把,值得中央精神文明办组织心理学家教育学家查明所以然以利推广。
此外,一些或“深绿”或“浅绿”的人生意义如审美、如求知好奇等等也应大力提倡。如今公民社会中不少有意思的研究发明创造,和竞争冲动关系不大,与竞争体制更是无缘,都是玩出来乐出来的,非但质量不差,而且更为活色生香,更富想象力。应该特别扶持这一部分价值或意义,让它们一点一点取代竞争成为人类文明的基础和推手。皆大欢喜的游乐场能干的活儿,干嘛非包给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比武场呢?
对无伤大雅而又绿油油的人生意义,不鼓励不提倡也就罢了,千万不要随便开杀戒。有回我出门,见胡同里墙根戳着对男女,手拉手对视着一动不动。我过了仨钟头回来,看他们依然壁虎一样贴墙上。他们显然是以最小的成本实现了最大的人生幸福:别说汽油了,连口水都没喝。当然了,这种东西在多元的价值体系中只是占有应有的位置,并没有建议大家一不拼搏二不奋斗,贫富分化也不管,疆独藏独也不管,一天到晚就知道找乐子逗闷子。那样就成过去的非洲文化了——非洲人当年在草原上夜夜载歌载舞,直到欧洲人来了,把他们一船一船装到美洲去种棉花。总之,要对这个问题有大的战略视野,要做广泛深入的调查研究,要针对不同年龄、不同行业、不同阶层、不同文化群体的不同特点和需求,筹划一种灵活、动态、开放的多元价值体系和文化,各种价值在这里不是互相倾轧,你死我活,而是彼此配合,相得益彰,就像交响乐一样。这样才能使中华民族的发展既保持冲击力又具有感召力,既能赢得眼前又能获得未来。
这是一个浩大而又繁细的工程,需要有识之士的关注,更需要广大民众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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