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一个春天，桂林步校的操场上，学员们正紧锣密鼓地操练着，威风凛凛，步调一致，一切都和谐而美好，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学校顶楼的校长办公室里，却是气氛凝重，茶杯里的水一点没动，温度仿佛也降到了冰点。

桂林步校大门

规矩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是一位教官的报告声。“进来。”教官推开门，却傻了眼，除了熟悉的校长，还坐着两位高级将领，教官知道这是中央来的人，他受表彰时见过，他规规矩矩地敬了个军礼，看着扔在桌上的信件 ，心里明镜一般：这次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直到坐上返乡的吉普车，他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那是个他再也不想回忆起来的下午，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时，只感觉头重脚轻——他被开除党籍了，因为他曾经的“土匪”身份。他多想回头再看看那个满载荣耀与梦想的军校，但他颤抖着手捂住了眼睛，他不敢，他怕他看到其他教官满是鄙夷的目光；看到原本规规矩矩称呼他“金教官”的学员们眼神躲闪，支支吾吾；看到校长临行前沉默着一言不发的失望样子。

吉普车开过一处大坑发生颠簸，车内人的泪，终是滴了下来。

桂林步校全景

老秃山：一个满是烤焦人肉味儿的战地

他叫金珍彪，1931年生于湖北张家界，他是土匪，是教官，但他最珍视的身份，是一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创造了战争奇迹的志愿军战士。

那是1953年3月的一个晚上，暮色深沉的天空被炮火照的如同白昼，紧接着又被滚滚而上的硝烟掩盖，天空暗沉地让人透不过气，不过他们也没有心情观摩天空了。他们此时身处朝鲜驿谷川南，这里的上浦防东山是通往汉城的要塞，战略位置极为险要。而这次的对手，是武器装备先进的联合国军哥伦比亚营的加强连，还有美军的20个排、一个坦克连外加2个搜查班。距离志愿军阵地约五百米的地方就是联合国军驻守的地方，这个阵地纵深不过百米，却被他们丧心病狂地总共构筑了明暗堡垒195个、在以15、16、17号高地的基础上构筑了结实的环形防御体系，还把火力集中起来，目标直指志愿军阵地。

志愿军战士们的头顶是一片片被炮弹打出的土雾，炮弹时不时在战壕周围爆炸，战况十分险恶，但不能再等了！四分钟的炮火奇袭过后，志愿军们发起冲击，金珍彪所在的尖刀连三连冲锋在最前面，金珍彪紧紧地攥着机枪紧紧跟上队伍，敌人的子弹带着仿佛能撕碎空气的势头在他周围擦过，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跟战友董明竹对视一眼，同时开火，机枪喷着火舌扫倒了一排敌人，队伍缓慢向前推进，机枪手金珍彪身法灵活、内心果敢，他冷静地仿佛身经百战的老兵，机枪头稳稳地瞄准敌人的方向，在他持续地高强度火力压制下，敌人一排排倒下。突然，他看到天空划过一道带火的弧线——是燃烧弹！他一把推开临近的战友，举起机枪打倒不知何时潜入到近处的敌人。当晚，金珍彪和董明竹配合着用机枪扫出多条血路，连掏了美军17个暗地堡垒，硬是在不容乐观的战局下撕开了一条路，护着旗手把红旗插上了老秃山主峰。志愿军们士气大振，攻势更加猛烈，迅速地占据了老秃山这个重要的战略要地。

9军某部在老秃山战斗中，将胜利红旗插上老秃山主峰

但残酷的搏杀才刚开始。联合国军主力仍在，很快就开始全力反扑，飞机、坦克、大炮持续轰炸，黑压压的敌人从四周疯狂对老秃山阵地持续发起冲锋，压力扑面而来，但金珍彪毫不退缩，他跟营长郝中云背靠背抱着机枪扫射，打死不少敌军，但具有优良武器装备的敌军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他自己的右腿中了三弹，身子一晃就倒下了战壕。

他滚了满身的土，可此时他只想赶紧站起来重新杀上去！他挣扎着挪动右腿，他的右腿微微颤抖，发出难以承受的信号，他咬着牙，没拿机枪的那只手狠狠捶打地面——直到此刻他也没松开机枪。

等到他从战壕爬出来时，已经满目疮痍，他一个个看过去，组长、一长、红旗手、弹药手都已经牺牲了，最远处那个倒下的身影......是不久前还跟他背靠背作战的郝中云！他忍痛爬向五号高地，发现敌人有一个隐蔽堡垒，金珍彪拿起牺牲战友的爆破筒将其炸掉。他刚想喘口气，迎面就冲上来了十多个敌人，金珍彪赶紧举起机枪胡乱扫射，但敌军的燃烧弹也紧接着丢了过来在他身边炸开。火浪喷涌而来，高温灼烧着他，四周陷入一片火海，他的眼前模糊不清，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他不能死！他死了还有谁能替战友报仇！

他当机立断抱着机枪顺势滚下一道深沟，皮肉沾染着烈火，发出难闻的焦味，他闭上了眼睛，最后一刻，他想起了还在湘西老家的时候……

金珍彪

从山村土匪到懵懂新兵，从懵懂新兵到铁血战士

那时他刚刚19岁，47军、46军136师、38军114师等主力部队奉命入湘西剿匪，一开始就势如破竹，土匪们节节败退，金珍彪被抓获后遇上了47军的一个排长，排长知道当地的环境，明白大多数人当土匪都是被“逼上梁山”迫不得已，另一方面考虑到这些“土匪”在深山里长大，反而大多具有过硬的军事素质，于是决定给这些人一个救赎的机会。排长问金珍彪：“你愿意从军入伍，上战场跟我们打仗吗？”19岁的金珍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略一思索打了仗也可以“戴罪立功”摆脱土匪的身份，便大声回答：“我愿意！我想当兵，想打仗！”从那以后，他走出了大山，摸了枪，碰了弹，还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机枪手，被编入47军第141师423团。他的思绪被疼痛拽了回来，火好像灭了，可他更疼了。

他昏昏沉沉，又想起了不久之前的事情。那也是一场战争，他才刚参军不久，山里长大的娃娃，哪里见过敌军这么先进的武器大炮？一上战场就傻了眼，端机枪的手抖微微颤抖，他甚至失去了瞄准的能力，眼前火光一闪，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六班副班长扑倒，他回头看：副班长的腿已经被炸断。副班长瞅他这迷茫的样子就来气，忍着疼训斥：你这小子想什么呢！担架员金珍标和战友把副班长抬上担架，他却自己滚下来，嘴里说道：“我是共产党员，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和大家一起战斗！”另一边，副排长王兴邦被子弹擦中额头，满脸是血，但他们对自己的伤势不管不顾，只一心拼命的拿起武器打击敌人，一步都没有退让。

金珍彪内心大震，他从来没有这么相信过：有些人是真的可以为了国家付出一切的。甚至在他们眼里，生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他们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跟他在家乡遇到的山贼土匪天差地别，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却有着共同的想法：打倒敌寇，保家卫国。

志愿军防守高地

昏迷前，他终于明白，这就是他们的信念：为了祖国，万死不辞！

等到他被战友发现时，他的衣服已经烧没了，背部和臀部都被烧得焦黑，数不清的血口子淌着脓黄的血水。第三天因为伤情危机被转移到山下，抬上军用卡车送回了后方战地医院。这场血战过后，这座山上寸草不生，鸟兽散尽，光秃秃地一片让人唏嘘不已，从此有了“老秃山”这个别称。最后经过统计，金珍彪歼灭了165个敌人，创造了单兵最高击杀记录，成了杀敌最多、获勋章最多的志愿军战士，志愿军总部也授予他一等功臣和二级战斗英雄称号。1954年11月，金珍标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被提拔为排长，不久又被指定为代理副连长。金珍彪从没想过他能当上干部，还加入了我党，对党的感恩之情可谓是与日俱增：“我要一辈子听党话、跟党走，努力工作，争取作出更多更大的贡献！”

红旗插上老秃山画作

几度风光，一朝散尽

回国后，他受到了丹东十万市民的列队欢迎，又在1955年10月担任了桂林军校的教官，甚至登上了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的《红旗飘飘》，以及少儿出版社连环画《让红旗飘扬在上甘岭的机枪手》，一时间风光无限。

但好景不长，1958年的一封诬告信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于是，革除职务，开除党籍，兜兜转转三十载，他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可这次，他以为会被同情或是哀叹，可是乡亲们满目的鄙夷再次击碎了他的幻想。

“哎呀那个土匪可回来了！咱姐妹几个都小离远点，听说是他因为杀了人犯了事呐！”“长的那个样子，一看就不像好东西！”

妇女们的议论他无力反驳，他甚至不敢出门，毕竟谁也不想一出门就被邻里乡亲避之不及，唯恐沾上祸端。可有些事情他不出门也逃不脱，窗户时不时被石头砸出声响，那是东村的女娃娃，门口常常伴着尿骚味，拉开门也只能听到几声跑远了的嬉笑，那是西村的混小子。曾经有多风光，现在他就有多心碎。他坚持不住了，真的。那就逃吧，他想。

他去了深山老林。毒虫、杂草，没关系；酸果、毒蛇，没关系；岩穴硬、茅草屋冷，没关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受得了。被他接到军校后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跟着他饱受歧视的妻子，看着他默默不语，外面变天了，他的腿又该疼了，长久过后，她也只是叹了口气。

时间一长，金珍彪开始想念外面的世界，出去看看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他走了出去，特意避开了村子，可就在他返回时出了问题，他被抓了！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的批斗，他又回到了深山。

可这次，身边还多了几个奉命看管他的“徒弟”，“徒弟”们并不罢休，阴阳怪气的侮辱谩骂又成了他每天必经的过程。更有一天，一个“徒弟”举起斧子，在他背上劈了长到吓人的一道血口子，他迫不得已进了医院。后来，某个特殊时期，金珍彪甚至被判了死刑，可他一句话没说，他甚至感到了解脱，关键时刻，部队领导的一句“他是全国著名的战斗英雄”才让他堪堪保住了一条性命。

金珍彪和妻子上有加上年迈双亲，下有六个孩子，一家十口人只有他一个壮年劳动力，虽然过得艰难，但他没有说过一句抱怨话，为了维持生计，脏活累活他不挑不拣什么都干。直到1979年，党和政府为他恢复伤残军人身份，他才得以享受伤残军人待遇和公费医疗，村民们也逐渐改掉了偏见，但又不好意思道歉，于是金珍彪家门口时不时会多一篮子鸡蛋、一篮子苹果之类的，他的生活也渐渐改善。

可早些年间，为什么无论邻里乡亲还是军校教官，都对土匪这么避之不及甚至鄙夷呢？

当时，民国湘西民间一度"主流、显赫"的土匪职业，早已成了人人喊打，像过街老鼠一样的代名词。

土匪不肃清，大军不收兵

出现这样的状况，一方面是解放军去湘西剿匪时，土匪们四散奔逃，又没有正经职业，只能躲到许多平民百姓家里，居民们叫苦不迭，有的土匪甚至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他们想要求生，面对崩溃现状他们更加疯狂，侮辱村民、欺负孩子、肆意破坏农庄，村民们曾经对他们的遭遇表示同情甚至可怜，但这点善意也很快就被他们自己败光了。另一方面，改革开放越来越彻底，人民思想不再闭塞，所谓的“土匪头子”“被管制分子”全都被打上不光彩的标签，谁会去心疼那些土匪呢？大老远躲开就已经是最大的尊重了。

某公社建成的水库大坝

展馆落泪，心酸不已

虽然境况凄惨，但金珍彪始终没有忘记发生在朝鲜战场的一切，更没有忘记入党时的誓言：自己曾是一名共产党员，要为国家做出贡献！家乡有条河并不安生，一遇大雨就发生洪灾，洪水几次三番淹没了良田，村庄更是没法幸免于难。1976年，公社决定打一条隧洞将河水分开引到别的地方去，在战场上挖过坑道、打过炮眼的金珍彪主动扛起了大旗。在一次爆破的途中，众人点燃了引线，却迟迟不见声响，明显是遇到了哑炮，年轻人都争着要上去看看，金珍彪大声拦住他们：“都闪开别动，让我去！”他轻手轻脚地走向哑炮位置，慢慢扒出未爆炸的引信，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是受伤。曾经对他有过偏见的年轻人们见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金珍彪凭借他对党的衷心，为村办实事的做法，赢得了一部分人的好感。

青龙垭隧洞

1980年，金珍彪去了北京军事博物馆，他走走停停，一路上到了三楼，这是抗美援朝展馆，他从左手边进去，刚一进去就愣住了，他看到了，他喊出来了：“那把机枪是我的！”他怎么会认不出呢？那第一把机枪枪托上摔裂的痕迹是他战斗时候留下的呀！

在家乡受尽侮辱时都没掉一滴眼泪的金珍彪，却在展馆里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泣不成声。那是他的青春，他魂牵梦绕的物件。

金珍彪当年使用的机枪

当代人只知他出身土匪，可又有谁知道，他也不过是个被逼着背了三天小孩的背树娃呢？这位老人八十岁时，曾接到记者采访，被问到“土匪”问题，他解释道：说我过去是“土匪”的版本很广泛。当时的真实情况是解放前夕我在山上背树，遇到当地的一个恶人，他手里有枪。他不准我背树，专背他的小孩，否则就打死我。我怕他，就给他背了三天的小孩。解放时，这个恶人被当作土匪抓了起来，我也因为给他背了三天的小孩，也就成了一名“土匪”。

47军军长曹里怀将军也曾在抗美援朝多年后动情地说过：湘西土匪没有大家想得那么不入流，他们大多是贫苦农民，被逼上梁山的。没上战场前我想不到他们打仗能够那么勇猛，他们打出了志愿军的精神。可最后他们大多数都战死了，我常在梦中念着他们。情至深处，潸然泪下。

“自古英雄莫问出处，从来豪杰不究既往。”这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勇猛奋战的战士在年近八旬时，仍然申请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在2019年9月，他终于实现了愿望。他的采访几经传播引起了相关部门高度关注。于是市委组织部派出调查小组，他们辗转几次到达了金珍彪的湘西老家，并在当地深入基层详细考察，听取当地人民群众的意见，充分了解金珍彪的表现，经过多项审核，9月5日，党支部通过了金珍彪的入党申请。党以行动向人民证明：他们绝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金珍彪提交的入党申请书

虽然金珍彪战士现在已经与世长辞，但正是有了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英雄前辈，我们才能享受现在的美好生活，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有一位熠熠发光获得无数战功的战士，他叫金珍彪。

金珍彪老人宣誓入党

仅以此文献与金珍彪，以及所有的志愿军战士